第125章 第125章【六更合一】銘肌鏤骨……(2 / 2)

攻玉 凝隴 32713 字 10個月前

假如說這世上人人都有弱點,那麼道長和王妃的弱點就是太講“道義”。道義如同枷鎖,會死死捆住一個人的手腳。如他所料,他二人果然心軟了。

為了給這位年輕官員招魂,清虛子光是做法就花了整整一日一夜工夫。就是這一天一夜,道長錯失了封鎖地獄之門的最佳時機。

“這是一場賭局,容不得半點閃失。為了捱到那一日,再多殺幾個李司直劉司直又如?”

藺承佑“注視”著前方,正如從前辦案時審視每一位涉案罪犯的表情時那樣。

可惜這一他眼前有黑暗,而他的邊,也再沒有那樣一位勤勉負責,寫卷宗時永遠找不到錯處的嚴大哥了。

藺承佑心裡像被密密的針紮中一般,猛地刺痛。

“他姓嚴,叫嚴萬春!”他斷然打斷淳安郡王,“岷山人氏,年二有八,隆元年登進士科,有妻,尚無子。他嚴萬春——不單單是大理寺的一個官員。他就如你我一樣,有名有姓,有血有肉!”

說到最後,已是聲色俱厲。

淳安郡王怔住了。

藺承佑的話語在空曠的大殿裡響,句句震人心弦。

靜默半晌,淳安郡王的表情起了微瀾,他緩緩抖了抖袍袖,起環顧四周:“這宮殿。殿堂再闊大,布置再精巧,也不過是座華麗的囚籠,這就是失敗者的下場。早在我謀那一日起,我就知道這是條不歸路,我告訴自己:絕不出半點紕漏。一條人命,換一個穩贏的局麵,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怪怪你和這位同僚太親厚——”

藺承佑手指微蜷,假如嚴司直他關係平平,淳安郡王也難以利用嚴司直來拖住師公和爺娘。嚴大哥他關係越親厚,就越得死。

藺承佑悶聲低笑起來,笑聲起先低不可聞,漸漸有些止不住。

過了好一陣,藺承佑方勉強止住了笑,然而話聲充滿諷刺:“親厚?比得上我待皇叔麼?”

淳安郡王腳步一頓。

“是。”藺承佑自嘲點頭,“換作是旁人,早在樹妖在紫雲樓作亂時我就會起疑心了。記得那晚我在逼問樹妖是被人點化時,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了原形,那並非怪雷,而是專用來降妖的光明印,然而當晚因為樹妖出現,伯父和一眾大臣全都及時撤離,留在樓中的有寥寥數人。我在後樓捉妖時,你在前樓坐鎮。我早該到,有對我了若指掌的人才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到下一步線索。

“胡季真公子出的那一日,你盧兆安同在英國公府赴宴……耐前腳出現在玉貞女冠觀,你麾下的人馬後腳縱入觀中……你的手下為了混淆視線,逃時故意繞了好幾條巷子,後來查到蛾兒巷,地點上勉強解釋得通,但從那人出現得那樣快,我就知道他們的窩藏點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玉貞女冠觀僅有一牆之隔,當日態緊急,你為了提醒師太莫要露出馬腳,不得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為止露出的最大破綻——

“種種蛛絲馬跡,都因為我對你的信任,統統撂下了。”

藺承佑突然止了聲,殿中安靜如墳,一如他此時的心境。信任如高山,並非一夕就鑄就。

“記得時候,我不常見到皇叔,七歲那年我從馬上摔下,是皇叔跑過來接了我一把,當時你也才歲,自己也折了胳膊。從那次起,我就知道我這位皇叔是個好人。”藺承佑諷刺道,“我竟不知皇叔是時變得心狠手辣的!”

淳安郡王雲淡風輕,仿佛這些話語無法在他心中激起半點波瀾。

“我若是足夠心狠手辣。”他歎道,“早在幾月前你著手調查我時就會設法除去你了。過去這一年,你一再壞我的,我辛苦設局對付彭家留在長安的眼線之一莊穆,卻被你當場識破莊穆是被人陷害的。我費儘心思鉗製宋儉和鄭仆射,你卻順藤摸瓜查出靜塵師太就是當年的皓月散人。我好不容易拿捏住了一心要做太子妃的武綺,你卻利用她布下陷阱抓住了盧兆安和王媼。我精心布局,你步步緊逼。若非屢生波折,我也不至於一再損兵折將;若非怕出意外,我又需利用天地間的那股煞氣做文章?”

藺承佑忽而刺聲笑了笑:“說到武綺,我差點忘了,你算無遺策,連我們的親也不放過。你該清楚阿麒待你如,可你為了日後控製東宮,明知武綺野心勃勃也要助她成王太子妃。那日你突然在禦前說提起娶妻的,是為了逼我儘快求娶滕玉意?”

麵對藺承佑的逼問,淳安郡王負手仰頭,那恬淡無愧的神情,仿佛在藺承佑閒聊家常。

“你且。”他頭淡然了眼藺承佑,“如利用一位應劫者在舉那晚牽絆住成王府和青雲觀,成更添幾分勝算,那時我們差不多已經確定滕娘子上帶劫,接下來我得確認滕娘子在你心目中的份量。結果一試就試出來了,你比我的還要在意她。”

藺承佑笑了笑,不憤懣,還有些悲涼之意。

“可如果我沒猜錯,最初你謀算過自己和滕玉意的親。”

空氣一默,淳安郡王止步了。

“我過生辰那晚,滕玉意為了給我送紫玉鞍地去了西苑的致虛閣,碰巧你也在附近,四下裡無人,你她相遇,離開的時候你好心提醒她香囊掉了,這一幕落在旁人眼裡,極容易讓人誤會,我當是巧合,但如今細,皇叔你一向聰敏過人,不被人誤會的時候絕不會落人口實,所以當晚,你就是故意的,你讓我誤會你滕娘子有私,從此打消對她的念頭。”

淳安郡王坦然道:“那一陣我是有過這法,不為的,就為她父親是滕紹,如順利娶到滕玉意,日後我趁亂舉時,滕紹的鎮海軍很難不為我所用。可惜滕娘子不好拿捏,又是應劫之人,知道她頻繁招惹邪祟後,我便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陰冥之井一開啟,這種應劫者就是吸引煞物的最大靶子,其費心費力討好她,不利用這一點做文章?”

藺承佑心中一刺,再次諷聲笑起來:“可惜你千算萬算,沒算到最終是滕玉意讓你功虧一簣。”

那個縱跳入陰冥之井的影,是整盤棋局中最大的意外。兩人同時一默,窗外雪虐風饕,風聲吹得窗棱呼啦啦作響,那浩浩的風聲,似吞下天地間萬物,那一晚魔物作亂時,長安城也是這樣昏天黑地。惆惋片刻,淳安郡王長歎道:“這世上,最難謀算的是人心……”

這聲歎息,有遺憾,有惆悵,唯獨沒有懊悔。

藺承佑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麵前站著的仿佛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融不化的冰山。

心被傷到極點,反而橫生出一種荒唐感,為了確認這不是一場夢,他伸出右手,摸索著往前探了探。

“你很恨我爺娘?”滯了片刻,藺承佑收手,偏過頭,確認淳安郡王所在的位置,“那晚皓月散人敗,你冒著露出破綻的風險派出多名暗衛搶奪她的魂魄,對一個外人尚且如此,可見你不是全無心肝之人,但你偏偏對兄嫂和聖人格外冷酷無情,我記得過去這幾年你一直他們相處甚睦,究竟從時起你對他們有了這麼深的恨意?”

淳安郡王依舊在殿中閒散漫步,並無接話之意。

“為了崔氏?”

此話一出,淳安郡王宛如被人踢到了痛處,轉過頭,露出嘲諷的神色。

“我記得崔氏一直被幽禁在南城的舊宅,幼時我因為好奇偷偷去過她,結果還沒進門就祖父的手下逮著了,去後祖父嗬斥了我一頓——”

淳安郡王目光一冷,驟然打斷藺承佑:“你不知道的太多了!”

短短一瞬間,他冷峻得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是皎皎之子,我是暮夜微行,這些年發生過什麼,你知道幾件?”淳安郡王嘲諷道,“說起你七歲墮馬,你倒是記得我和你同時受傷,但你恐怕不知道,我養傷那段時日,過來探望我的有你爺娘。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王,從頭到尾沒來過我一眼。”

藺承佑的話語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剖開了郡王上包裹多年的層層偽裝,他依舊佇立在原地,但整個人就如暗藏著驚濤駭浪的湖,再也無法維持平靜的表象。

他冷笑:“你知幼時甚少見到我,可知道我兩歲那年就被父王扔到了院中?在你們儘享天倫之樂的時候,陪伴我的有乳娘和下人。

“我就像父王心中一個恥辱的痕跡,被他遠遠扔開了。他從不來我,也不許我去瀾王府給他請安。除了逢年過節,不許我到外麵動。你和太子在崇文館啟蒙念時,我連國子監的大門在處都不知道,父王為了少我碰麵,延請諸位名師到院為我授課。那時我年幼,不懂父王為突然如此厭憎我,大了我才明白,這一切是因為我母親犯了錯。父王為了顧全皇室的顏麵不肯休她,將她常年幽禁在另一處。我去探望母親,卻連大門都進不去。我去求我的長兄幫忙,長兄卻袖手旁觀。”

說到此處,他陰冷地望藺承佑:“這就是所謂的親情?比水還淡,比冰還冷。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你父親滿口假仁假義,實則冷酷無情!”

說來真諷刺,第一帶他去探望母親的,是兩個大惡人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他們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闖入了那座院,一躲就是數月,數月後的某一晚,敏郎循聲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皓月和文清當時很驚訝,說這孩子是他們見過的耳力最佳之人,他們哪知道,那是因為他寂寞時一個人調琴弄樂,久而久之,耳力自然比常人敏銳得多。世人都說他識音斷律的本領天下第一,殊不知那是多少個獨處的夜晚練就的。

“我在院中長到六歲,平生頭一遭交到了朋友。”淳安郡王自嘲地說,“文清和皓月為了活下去,變著法子討好我。教我武功,教我道術,還教我如在人前掩藏自己的武功和內力,得知我見我母親,就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半夜帶我□□出去。世人都說他們是無惡不作的大惡人,可在我心裡,他們比你父親這樣的‘善人’要忠義百倍。”

“那是因為他們要利用你報複聖人。”藺承佑冷冷道,“無極門害人無數,他們是首惡之徒,沒有你的庇護,他們早就被抓入大牢了。”

“那又如?”淳安郡王厲聲道,“在我最孤獨的時候,那些好人在處?皓月也就罷了,文清在我的地窖中一住就是五年。他們從不打聽我為一個人住在院,也不在背後議論我是不是‘奸生子’。有在他們麵前,我才自由自在地做我自己。我日夜思念母親,但我邊沒有一個人肯幫我,要不是文清和皓月出現,也許我直到母親過世前都見不到她。”

提到母親,淳安郡王的表情變得苦澀又猙獰。

見到母親前,他對母親的感情是極端複雜的。誠然,他深深地念她,在孩子心裡,世上沒人替代母親這個角色,儘管母子很早就被迫分離了,但他依稀記得母親是如親昵地叫他“敏郎”。

但他也恨她。

他還太,不明白這一切是誰造成的,來去,怪母親,倘或當初母親不犯錯,他們母子也就不會分離了。

然而,這種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見到母親那一刻,全被狂喜和思念所淹沒了。

母親欣喜若狂,把他抱入懷中泣不成聲,他在母親臂彎裡啜泣著睡了半晚,近天亮時才被皓月和文清帶。

等到再大些,母親告訴他:她沒有背叛他的父王,這一切是被長子藺效所陷害的,她那位名叫曾南欽的娘家舊友私下見過幾麵,從頭到尾沒有私情。父王之所以冷待他,是因為懷疑他是曾南欽的私生子,要證明當初她曾南欽並無首尾,父王就會待他如從前一樣好了。

比起這個,藺敏更希望母親到瀾王府,但因為母親的這句話,他開始找尋真相。

“這一查,就是近年。說那件過去了好幾年,便是新近發生,又如證明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並無私情?但我堅信母親不會再騙我。六歲那一年,我羽翼漸豐,皓月散人頂替靜塵師太接掌玉貞女冠觀後,手中有了大筆銀錢,而我則利用成王府每年撥到院的例銀,在皓月和文清配合下,暗中豢養自己的人馬。也就是這一年,我查到了當初玉屍作亂時的一位幸存者,此人名叫春翹,被關押在大理寺的死牢中,她不記得山上都有哪些人,但認出了曾南欽的畫像,她說她親耳聽到此人對玉屍說自己是童男子,在玉屍麵前,無人敢撒謊,春翹還說,當時藺效和瞿沁瑤也在山上,這件他們也可以作證。”

淳安郡王的臉色陰沉仿佛要下雨:“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兄嫂一直都知道真相,但過去這些年他們不但任由我父王懷疑我的血統,還任由滿長安的人背後說我是‘奸生子’。我知道,長兄因為我母親的緣故,曆來不大喜歡我,但即便父王不許他們來我,他們也隔差五就給我送衣食,衝著這份關照,我對他們由來有崇敬沒有半分憎恨,直到得知真相,我才知道他們比這世上所有的魔物都要虛偽惡心!”

那日他帶著查到的這一切,興衝衝到瀾王府去見父王,父王年歲已高病臥在床,到兒子呈上的種種證據,淡淡揮了揮手。

“下去吧。”

藺敏如同被兜頭淋下一盆冷水,僵在了床側,父王明明完了這些證據,為對他還是如此冷淡?

緊接著,他聽到父王令人叫長兄和長嫂進屋,那一瞬他心裡全然明白了,當初就是因為長兄證明母親曾南欽“有染”,母親才落到了今天的田地。

許是長兄新近又給父王了更多證據,所以父親並不肯相信他和母親。畢竟比起曆來厭憎的兒子,父王自然更願意相信大兒子的說辭。

他的努力成了笑話。

“那之後沒多久,父王就病逝了。母親被幽禁多年體早就垮了,之所以苦苦支撐,不過是盼望著有朝一日到我的處境有轉機,聽說我父王到死都不原諒她,一慟之下也離世了。”藺敏的語氣冷硬如鐵,“你問我為對你爺娘冷酷無情,為不問問他們為對我沒有半點惻隱之心?我母親背了一世汙名,連帶我也深陷泥淖,而這一切全拜你父親所賜!”

自他耳力過人,無論他到處,總聽到那些貴婦在背後悄悄議論他:“人倒是好的,可惜有個那樣的娘。”

“到底是不是老王爺的親骨肉,還真不好說。“

這些話語就如淬了毒的箭,一次次紮入他的胸膛。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你們的處境迥然不同。你爺娘麵上待我親厚,其實假情假意。清虛子對你們幾個非打即罵,待我卻極為客套。聖人和劉皇後口口聲聲對我們一視同仁,但真到了說親之時,她為你們挑的不是王鄭鄧武的後裔,便是外地強蕃的千金,輪到為我挑時卻總是些低階官員和外地貴胄的女兒。這些虛偽和矯情,我早就惡心透了。”藺敏猛地笑起來,是笑聲比外頭的風雪還要寒涼,“沒人會站出來說明當年的一切,沒人會大聲告訴天下我母親沒背叛過我父王,我心裡比誰都清楚,要讓這些人閉嘴,除非長安城我一人說了算!我差一點就成功了——”

他厲目向藺承佑,清雋的臉龐上滿是遺憾。

“到如今,最讓我惋惜的不是敗,而是謀那晚明明死了那麼多人,偏偏讓你爺娘僥幸逃脫了!”

那陰狠的神態,讓他上去平日判若兩人。

藺承佑從懷中取出一個囊袋,將其放到桌上:“來之前父王囑托我這些東西帶給你。頂上這封信是當年祖父上求聖人封你為‘淳安郡王’的奏疏。剩下那些,是你母親在閨中時做過的繡活和寫過的一些信。”

藺敏在聽到前句話時毫無反應,聽到最後一句話卻怔了怔,快步到桌前,拿起展開。

一到信上的字句,他臉上閃現過一抹夾雜著恥辱和驚愕的神色。

“當年你母親在信上對密友吐露自己的心,說心裡早就有個戀慕的郎君,可惜那位郎君門第太高貴又從未正眼過她,她為此痛苦不堪,為了排遣相思,就擅自給那位郎君做了好些繡活。這些信她一封都未寄出,繡活也全藏在自己閨房裡。那時你母親本表親曾南欽訂了親,不久後卻突然悔婚,然後以崔家女的份嫁入了瀾王府做繼室。你母親嫁入不久,曾南欽越越惱恨,便潛入你母親的閨房準備拿他當初送她的那些定情物,結果無意中搜到了這些信和繡活,那一刻他才明白,你母親甘願給人做繼室並非單單是為了瀾王府的富貴,還有的原因。”

藺敏死死盯著那些繡活,原本清亮的雙眸,一霎兒似滲出血。那些繡活上,無一例外繡著“效”字。

“我阿爺是很厭惡你母親,但他因為憐惜你,早就將那日在山上鬥玉屍的情形告訴了祖父,祖父冷待你和你母親,並非是因為懷疑你不是他的兒子,而是為了的緣故。曾南欽為了撇清自己和崔氏之間的關係,在獄中托人將這些東西轉交給祖父。那一刻祖父才明白崔氏嫁入瀾王府的初衷,或許是深覺恥辱,祖父去世前不待崔氏母子冷淡,待我阿爺也很疏離。這一點,憑你的敏慧,當初多少該有所察覺。”

“阿爺成親後帶著我阿娘住到了成王府,祖父則常年獨自待在瀾王府,我不大敢去找祖父,自就師公更親近,祖父為了少見我阿爺,甚至不讓爺娘去瀾王府請安——祖父晚年,過得跟你們母子一樣不開心。祖父被心魔折磨了許久,直到臨終前才釋然,他深悔過去因為崔氏的緣故冷待你,便寫下那封為你請旨封王的奏疏,說願意將自己的食邑和封地全留給兒子,還求聖人將瀾王府的宅邸換一座新府邸為你做封王之用,所以你六歲就被封為淳安郡王,食封也遠遠超過本朝曆代王爵,伯父和阿爺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在頒布旨意的那一日,一再在滿朝臣工麵前強調這是祖父的遺願。”

可惜崔氏被軟禁了這麼多年,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早已飛遍了長安城每個角落,僅憑一個封號,什麼也改變不了,藺敏也好,淳安郡王也罷,一生都無法躲開這些流言蜚語。

而一旦仇恨的種子在心裡生根發芽,皇室這些後補救的舉動,在藺敏眼中自然都成了惺惺作態。

說完這些話,周遭變得異常安靜,對麵仿佛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了,偌大一座廣殿,一時間聽到粗的呼吸聲,藺承佑無法視物,靜靜地聆聽和感受。

那是一種近乎狂亂的情緒,咫尺之外也被震撼和感染。

啞默了一,藺承佑遲滯地起,把那堆舊物留在桌上,循聲往外去。

忽聽後傳來“撕拉”一聲響,像是紙片被撕碎了。

緊接著又是一聲,那樣決絕,那樣急不可待,分明急於否定什麼。一聲又一聲,不絕於耳,很顯然,桌上的信和布帛正被人惡狠狠地逐一撕碎。

藺承佑頓了頓,繼續往前。

那聲音卻戛然而止,背後冷不丁響起藺敏的悶笑聲,笑聲古怪扭曲,癲狂不受遏製。

幽靜的廣殿裡,那滿含屈辱的笑聲不斷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刺人心耳。

藺承佑不禁停下了腳步。

藺敏斷斷續續地笑著,悲恨地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你連我都騙………阿娘……我這一生……我這一生…………不值。”

藺承佑心中一澀,愛恨,這一刻統統成了空。推開殿門,滔滔風雪聲迎麵撲來,瞬間蓋過了大殿中那苦痛癲狂的笑聲。

茫茫天地間,唯有雪花潔淨如初,藺承佑未作停留,徑直順著丹墀往下,寒涼刺骨的氣息拂到臉上,似滌蕩人的肺腑。雙眼已盲,風雪聲影響了他的判斷,每幾步,他就會猛地踉蹌幾步,後一直有腳步聲相隨,但沒人敢扶他。

又一次被絆倒時,藺承佑順勢跌坐下來。

“我累了,歇一歇。”他側過頭對後的人說,“太冷了,你們跟著到處跑了,先到仙居閣烤烤火,我認得路,稍後自會來尋你們。”

絕聖和棄智沒敢說話,任誰都得出師兄現在的心情糟糕透了,太監上前將捧在懷裡的氅衣披到藺承佑上,離開前出於習慣要留下一盞燈,藺承佑似乎猜到他們要做什麼,補充道:“留燈做什麼,我又用不著。”

幾人麵色一黯,提著燈籠靜悄悄開了。

在黑暗中靜坐了許久,藺承佑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抬頭朝南方的方向眺望一晌,眼前都半點光亮都無。

他自嘲地笑了笑,從腰間取下一管玉笛,放到唇邊便要吹奏,就在這當口,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悄然靠近。

藺承佑放下玉笛分辨一陣,感覺對方是一縷無害的幽魂,擺了擺手示意對方開。

那縷幽魂卻執意守在他邊,藺承佑忽然意識到什麼:“嚴大哥?”

仿佛要應他這話,麵前卷起一點微弱的風聲。

藺承佑喉頭一哽,用手往前探了探:“你來跟我道?”

麵前有一片虛無,仔細聽,風聲有些不同,幽魂似在含含糊糊說著什麼,藺承佑念咒打開周靈力,凝神聽了一會,才聽出幽魂在對他說謝。

“需言謝。記得我第一日去大理寺點卯時,嚴司直就告訴過我,查案追凶本就是你我的天職。”藺承佑澀然笑了笑,“謀害你的人落網了,那些舊案也全都查清了,嚴大哥,你放心吧。”

幽魂卻仍在徘徊。

藺承佑酸楚頷首:“我忘了,嫂子懷有孕,嚴大哥是舍不得嫂子。有我在一日,成王府便會關照嫂子和侄兒一日……年關在即,再不就不好投胎了,該了,讓我送你最後一程。”

風聲裡夾雜著歎息,幽魂似在追問藺承佑什麼。

藺承佑了:“我的眼睛?”

幽魂飄蕩到藺承佑的頸後,似要確認那赤金色的蠱印還在不在。

“不在了。”藺承佑笑道,“蠱蟲跑到眼睛裡,我盲了。”

幽魂卷起一陣風聲,那是一個含含糊糊的“滕”字。

藺承佑一滯。

幽魂急切徘徊,似乎在問有什麼法子幫藺承佑複明。

藺承佑沉默著,原來他的不快活,連幽魂都感受到。

枯坐了一晌,忽然聽到不遠處跑來腳步聲,絕聖和棄智放心不下他,到底頭找他來了。

幽魂被這腳步聲所驚擾,一忽兒躲到了一邊。

絕聖和棄智老遠就見師兄在黑暗中獨坐。

兩人鼻根發酸,從到大,他們從沒見過師兄這般消沉過。

師兄這樣不快活,除了因為淳安郡王的難過,一定還很擔心滕娘子。再過兩日就是滕娘子的六歲生辰了。縱然滕娘子為了大義又死過一,但誰也不敢保證她上的咒就一定消除了。

偏偏師兄還不去揚州找她,因為滕娘子還沒起師兄,這時候去找她,會害她失明失智的

那日師公親自審問了那位文清散人才知道,有刻骨的思念才克化蠱毒,除非滕娘子對師兄的情意已經銘肌鏤骨——

師兄已經等了好些日子,也許會永遠等下去。

師公說,這是師兄命中本就有的情劫。滕娘子為了補天浴日葬送了性命,師兄為了幫她招魂遭了天譴,一切都有因果。

天氣這樣冷,再這樣悶坐下去師兄會變成雪人的,兩人心翼翼近前:“師兄,你在跟誰說話?”

這一藺承佑倒沒急著攆師弟,“望”著幽魂藏匿的方向:“碰見了一位故人。吧,借你們的眼睛送嚴大哥最後一程。”

***

滕玉意望著一封奏疏發怔。

那是阿爺寫的奏疏,奏疏上,阿爺懇請聖人同意滕家在南陽城立下一塊碑,碑上寫下當年祖父抗戰時的大功大過,就此還真相於天下,同時立碑於城前,讓後人知道曾有四千多無辜百姓慘死在守城將士手中。

又懇請聖人收對祖父的追封。

由此祭奠那四千多枚亡魂。

這是數月來父親上的第四封奏疏了,聖人仍在眾臣商討。

放下奏疏,滕玉意起繼續找東西,今日是她的生辰,為了這一日,阿爺已經好幾晚沒睡了。

一到夜間,阿爺就會拖著殘腿整晚守在庭中。

姨母一家人也整日惴惴不安。

這個六歲生辰,在家裡人眼中,像是要過一個大坎似的。

受到這緊張情緒的感染,滕玉意也幾乎整夜未睡,到了今朝曙光顯露的那一刻,阿爺眼眶紅了,滕玉意也跟著眼圈發熱,她長這麼大,第一次到阿爺在人前落淚。

阿姐和姨母他們也都像劫後餘生。昨晚闔府都闃然無聲,天一亮,所有人都活過來了。

程伯慶幸地忙前忙後,連一貫麵無表情的端福也活躍得不像話。

各府送來的生辰禮,流水般送到她麵前。

然而府裡越熱鬨,滕玉意就覺得心裡越空。

她老覺得自己丟了什麼,一閒下來就會四處找尋。

但姨母和阿姐問她究竟找什麼,她又說不上來。

“所有禮物都入庫了?”杜夫人問程伯,病愈後滕玉意有些遲鈍,這幾月一直是她幫著打理內務,這兩日阿玉又一直埋頭找什麼東西,幾乎連禮單都顧不上。

程伯說:“要是有名有姓的全都錄上了。瞧,連聖人和皇後都各有賞賜呢。”

杜夫人笑眯眯道:“把這兩份賞賜放到玉兒房裡的供案上供一日,聖人和皇後都是福德深厚之人,用兩份賞賜幫玉兒鎮一鎮也好。

杜庭蘭卻問:“沒有名姓的那些禮物呢?”

程伯默了默,從後捧過一個極為精巧的螺鈿漆盒。

杜夫人和杜庭蘭心領神會,都悄然向滕玉意。

打開漆盒,幾人眼前一亮。

那是一條鑲滿了靺鞨寶和碧玉的頸串,靺鞨寶雕鏤成一朵朵玫瑰花瓣,碧玉則刻成了栩栩如生的嫩葉,細細一,連花枝上的刺兒都清晰可見。挨挨擠擠一串下來,堪稱動人心魄。

屋裡人驚異得說不出話,這等精巧的寶物,滿天下都未必找到第二件。奇怪這樣貴的一份禮,卻連名帖都沒附。漆盒內外尋了個遍,連半點推測出主人份的線索都沒留下。

杜夫人和杜庭蘭心頭一酸,都猜到這是誰送給阿玉的生辰禮,如此心,可見唯恐驚到阿玉體內的蠱蟲。

“阿玉,過來這禮物喜不喜歡。”

滕玉意正急著找東西,聞言過來瞅了眼。

“喜歡嗎?”

滕玉意愕了愕,點點頭坐下:“誰送的?”

她愛不釋手。

杜庭蘭心中隱隱有些失望,不,忘是一定沒忘的,但道長在信裡告訴過她們,有足夠深的羈絆才——

她試探著問:“你覺得應該是誰送的?”

滕玉意愣眼著那異常可愛的玫瑰,心裡益發空惘,急切地檢視漆盒,孰料裡外都找不到名帖。

滕玉意有些著急:“程伯,好好查查這禮物是哪家送來的。”

程伯得應了。

滕玉意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跳著,焦灼起屋繼續找,越找眉頭越緊。

“你到底在找什麼?”杜庭蘭和杜夫人上前。

“好像丟了件東西。”滕玉意茫無頭緒,“我得儘快找來,不然心裡總不踏實。”

杜夫人無奈:“你倒是說說大概是什麼物件,不然我們怎麼幫你找。”

滕玉意張了張嘴,恨思索半天,卻連那究竟是物還是人都說不清。

她心急火燎,自顧自蹲下來翻找箱篋:“姨母,我也說不上來,還是我自己找吧。”

這時下人過來說,揚州各貴要人家的女眷都到花廳了,請夫人和娘子趕快出去招待。

“阿玉。”

滕玉意置若罔聞。

杜夫人和杜庭蘭好先行出去招待女眷。

可是這一等,整整半個時辰都不見滕玉意到花廳去,她可是今日的壽星,再不出現就失禮了,杜庭蘭忙向眾人告了罪,到內院尋滕玉意。

到了院中,卻是出奇的寂靜,廊下的丫鬟們靜悄悄不說話,踏進房中,連春絨和碧螺都不大對勁,幾個大丫鬟都倚立在門口,屏聲斂息望著屋內。

杜庭蘭焦聲分開幾人,一抬眼,就到滕玉意似在低頭什麼。

“阿玉?”杜庭蘭忐忑上前,近前上前扳滕玉意的肩膀,不料沒扳動,轉過一,意外到妹妹滿臉是淚。

“阿玉!”

再妹妹手中,竟緊緊攥著一串鈴鐺,鈴鐺金燦燦圓滾滾的,卻是啞默無聲。

滕玉意的淚水顆顆滾落,瞬間就濕透了玄音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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