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紹潸然淚下。
他四歲喪父喪兄,是寡母拉扯他長大,為了不辱沒滕家的忠烈之名,十幾歲就上陣殺敵,不論遇到再大的事,他都習慣自己扛,他是行軍打仗的天縱之才,年紀輕輕就名動天下,可當他誤以為自己能扛住世間所有風雨時,命運戲耍了他,他連自己最摯愛的妻子都沒能護住,自從得知真相,他沒有一天不活在愧悔中,那種噬心之痛,足以將他壓垮。
女兒聰慧過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骨子裡,女兒的一句慰藉,勝過世上一切靈丹妙藥。
一時間,房裡闃然無聲,滕紹閉著眼,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麵。
“阿爺。”
過了許久,滕紹強自振作精神,隻是嗓腔仍有些發顫:“好孩子,你這樣說,阿爺心裡好過多了。你能這樣想,可見有多體恤你母親。明日你就要出嫁了,往後阿爺不在你身邊,你得帶上阿娘對你的那份珍愛好好地活。你過得越好,阿爺和你阿娘就會越高興。”
滕玉意沒言語,隻一個勁地抹眼淚。
滕紹噙著淚花凝視女兒,臉上慢慢恢複堅毅的神色:“阿爺的話說完了。明早便要出嫁了,今晚需早些睡,回吧。”
滕玉意望著父親空蕩蕩的左腿,不由心酸到極點,撲通一聲跪到榻前:“阿爺殘了腿,我這一走,往後就沒人幫阿爺磨墨沏茶了。過去這十年,女兒沒能跟阿爺好好相處,唯有死過一回,女兒才知道阿爺有多麼不易,從去年上巳節至今,阿玉在阿爺膝下儘孝剛一年,對女兒來說,不夠——”
滕紹料到女兒要說什麼,啞聲打斷女兒:“傻孩子。婚期是聖人指的,豈能說改就改?你為阿爺做的一切,早就重過‘孝道’二字了。你且想想,要不是你過去這一年不畏艱難,我們父女倆終究躲不過劫難。”
說著,滕紹欣慰一笑:“阿爺今日才從聖人口裡得知,藺承佑前日在禦前為你請過旨,他說你遺失了小涯劍,往後即便跟著他除妖恐怕也無法積攢功德。他一來知道你記掛母親,二來也擔心破勾咒還留有餘孽,於是想在大婚之後與緣覺方丈去南陽城為那些亡故的百姓做法超度,法事盛大,南陽與長安相距千裡,藺承佑雙目已盲,來回奔波比旁人更為艱難,他這樣費心費力,不過是為了幫滕家消除冤孽,由此可見,這孩子有多看重你的事。”
滕玉意淚花凝在了眼眶。
滕紹含淚藹然笑道:“你的心乾乾淨淨,你這樣的好孩子,就該嫁給一個重情重義的少年郎。明朝就要嫁給你的心上人了,你阿娘若知道你為自己選了一位如此出色的郎君,不知會有多高興。”
滕玉意淚眼婆娑,仍不肯離開父親膝前。
滕紹俯身硬將女兒攙扶起來。
“再說下去阿爺該難受了。想想你和藺承佑吃了多少苦頭才有今日,你該歡喜才是。屋裡定然還有不少事要忙。快去吧。”
滕玉意抹了把淚,離開時一步三回頭,到了門口回頭望,父親仍無聲望著她,身影落在燈火中,靜靜地像一座高山。
***
滕玉意心裡裝了太多事,捱到後半夜才睡著,睡得正沉時,迷迷糊糊感覺有一雙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小涯不在了,最近常有魂魄入夢來。玄音鈴在腕子上輕輕地響,那響動就如那雙手一樣溫柔。
滕玉意睜不開眼睛,眼睫卻濕了。
“阿娘……”
隻有阿娘有這樣纖秀的手指,也隻有阿娘才會這樣親昵地摩挲她。
“阿娘……”滕玉意在夢中低低啜泣,“來為女兒送嫁麼……”
那雙手停在了滕玉意的肩頭上,輕緩地拍打著,就像幼時母親為了哄她睡常會做的動作。
滕玉意噙著淚,孩子氣地呢喃:“女兒嫁的郎君,阿娘可還中意……”
耳邊隱約有歎息,是不舍的,也是歡喜的。
滕玉意眉頭慢慢鬆開,母親的手猶如一縷清風,漸漸撫平女兒心頭所有的離愁和哀惋。
早上滕玉意醒來,發現淚水打濕了衾枕。
沒等滕玉意自行下床,杜夫人就帶著兩位喜娘把她從衾被裡提溜出來。
成親曆來在傍晚,但白日尚有許多禮儀,滕玉意昨夜睡得淺,起床後一個勁地打瞌睡,人雖坐在妝台前,腦袋卻前仰後合的。
杜夫人和杜庭蘭扶穩了滕玉意的腦袋讓喜娘隨便折騰。
昨晚府裡的人大半未睡,這會兒早就忙碌了半晌了,滕玉意被拖到屏風後穿嫁衣的時候,忽聽姨母同表姐說:“紹棠真這麼說?”
杜庭蘭嗯了一聲:“世子這幾日壓根沒在長安,今日天不亮才趕回成王府,紹棠過去送東西的時候,正好聽到門口小廝說起這事,府裡唯恐世子趕不回,個個都要急死了,還好世子及時趕回了。”
滕玉意登時精神了。
南陽城與長安相距千裡,去南陽不可能這麼快趕回,看來是彆處,但眼看要大婚了,藺承佑又能跑到何處去。
杜夫人滿含期冀道:“世子能自行出長安,莫非眼睛好了?”
“世子身邊帶了一大幫扈從,而且紹棠說世子眼上還束著布條。”杜庭蘭輕歎。
滕玉意正豎著耳朵聽,就聽外頭說笑聲驟起,各府的女眷聯袂而至。到傍晚時,一切準備停當,忽聽鑼鼓喧天,丫鬟們興奮地跑進:“迎親的來了。”
屋裡愈發忙亂。
喜娘將一把早就準備好的團扇遞給滕玉意,一左一右扶起滕玉意。
滕玉意屏住呼吸握穩扇柄,沿著鋪好的氈毯往外走去。氈毯花團錦簇,踏上去寂寂無聲。四周滿是歡聲笑語,隔著團扇也能感覺到友善的注視。
背後忽有人小聲啜泣,卻是姨母和表姐。滕玉意一來舍不得她們難過,二來自己心裡也生出強烈的不舍,回頭想安慰姨母和姐姐,喜娘卻硬將她攔住了:“今日大喜,不興回頭看。”
杜夫人和杜庭蘭忙跟上前,強作歡笑叮囑道:“阿玉,你好好的。”
到了中堂,喜娘在耳邊提醒滕玉意:“滕將軍送嫁。”
滕玉意透過團扇的綃紗,隱約看到庭前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杵著拐杖,卻站得極穩。
到了近前,滕玉意垂眸望見阿爺的袍角,突然間淚如雨下。
那是她親手為阿爺縫製的佛頭青襴衫。
平日阿爺舍不得穿,今日鄭重其事地穿上了。
滕玉意淚盈於睫,跪下撲通撲通磕了三個響頭:“阿爺,您保重。”
滕紹噙著淚花點頭,過片刻才道:“今日吾兒出嫁,要歡歡喜喜的。起身吧,阿爺送你出門。”
滕玉意跟隨父親穩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外走,到了二門外,禮樂聲驟起,門口鮮車健馬,聚滿了前來迎親之人,放眼望去,不是長安有名的大才子,就是與藺承佑交好的貴要子弟。
另有東明觀的五位道長和絕聖棄智等人。
人群簇擁著一位身著紅袍的郎君,騎白馬,轡紫鞍,俊如珠玉,朗若朝霞,意態瀟灑,未語先笑。
喜娘似是頭一回看到這般俊美的新郎,立時屏住了呼吸,身後安靜了一瞬,有外地來的女眷竊竊私語:“這便是成王世子?當真跟畫上人似的。”
絕聖和棄智在馬上探頭探腦,一看到滕玉意出來,高興地嚷道:“師兄!”
五道等人打趣道:“瞧這兩個傻小子,什麼‘師兄’,那是你們師兄的新婦。”
眾人哄然大笑,絕聖棄智憨笑撓頭。五道想起滕玉意和藺承佑這一路走來太不易,笑容中還透著幾分唏噓。
每個人都那樣高興,滕玉意心窩暖洋洋的,然而不敢四處張望,隻奇怪一露麵就覺兩道灼灼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天色雖不早了,但她很確定那目光從藺承佑方向投過來的。
她心裡有些疑惑,藺承佑已經吃了赤須翼一個月了,但一直沒有複明的跡象,雙目看不見,怎麼可能這樣灼灼地注視她。
莫非他複明了?
可如果真複明了,藺承佑怎會不讓她提前知道。
這樣想著,滕玉意打算偷偷看藺承佑一眼,兩位喜娘卻二話不說把滕玉意推上了犢車。
***
滕玉意端坐在青帳中,身邊堆滿了糖果金錢,帳內靜悄悄的,外頭卻笙鼓鼎沸。
沃盥禮行了,卻扇禮行了,合巹禮行了,結發禮行了。禮數一成,她和藺承佑便正式結為夫妻了。
再過一會,藺承佑就該回到青帳了。想到此,滕玉意下意識揪緊那厚重的青綠嫁衣(注)。
隻恨行禮時四周擠滿了人,她都沒機會仔細盯著藺承佑瞧,但即便隻是飛快地幾瞥,她也瞥見了藺承佑注視自己的目光。
那雙眼睛漆黑如墨,笑意似能漾到她心裡去。
她知道以藺承佑的性子,今日成親必然不願再在眼上束上一根布帶,但他的一舉一動,哪像個眼盲之人。
兩人拜天地時,藺承佑不時會回頭笑看她,成王府占地廣闊,光從中堂走到青帳都要花費不少工夫,但無論在何處行禮,藺承佑總不忘關照她。
喜娘們撒帳時,滕玉意頭上落了不少玉箔和果子,藺承佑與滕玉意行合巹禮時,順手幫滕玉意摘下鬢邊的一個小果子,這舉動情意流露,引來帳內一陣笑鬨。
“看來世子極喜歡自己的新婦。”
“可不是,新婦花容月貌,誰瞧了不喜。你們瞧,世子和新婦坐在一起,當真是一對璧人。”
回想到此處,滕玉意幾乎可以確定藺承佑複明了,但她仍不相信藺承佑會瞞著自己,藺承佑該知道她會得知此事有多高興,可他竟然瞞著她。
再說了,赤須翼可是她搶來的。
滕玉意越想越氣,忽聽帳外傳來腳步聲,滕玉意心口猛地一縮,再一聽,又悄悄鬆懈下來。
是碧螺和春絨,她們身後還跟了七-八個嬤嬤和小丫鬟。
“娘子,熱湯備好了,這一天都快累壞了,盥洗後換上寢衣吧。”
滕玉意抬眸打量那幾個麵生的婆子,那樣謙恭和氣,一望便知是成王府的老人,本想問碧螺“你們瞧藺承佑是不是複明了”,見狀,她笑靨淺生,悄悄把話又咽了回去。
一座青帳,辟作兩端,外頭是喜帳,裡頭是淨房。
滕玉意到淨房脫下厚重的嫁衣,浴洗一番,濕淋淋從浴槲出來。
春絨和碧螺正幫滕玉意擦拭身子,就聽外頭嬤嬤訝道:“噫,大郎這麼快回來了。”
緊接著就聽見腳步聲,果然是藺承佑,入內後,他似乎怔了下,笑問:“她呢?”
這個“她”,自然是指的滕玉意了。
滕玉意一顆心竄到了嗓子眼,慌手慌腳讓春絨碧螺幫自己穿衣裳,等到重新裹得嚴嚴實實了,稍稍鬆了口氣。
“丟不了。”就聽嬤嬤笑著說,“玉娘在裡頭盥洗呢。”
藺承佑哦了一聲,頓了頓道:“……沒什麼事的話,嬤嬤們先下去吧。”
滕玉意低頭望望自己,身上隻穿著寢衣,便低聲對碧螺和春絨道:“你們出去把外裳拿給我。”
碧螺錯愕:“都換了寢衣了,怎還要穿外裳?”
滕玉意清清嗓子:“囉嗦。叫你拿就拿。”
碧螺不肯:“白日捂了一天,嫁衣上有汗,再穿上恐不好。”
滕玉意說:“那……那你們就去給我找一件彆的衣裳。”
春絨無奈:“娘子這不是無理取鬨嗎?箱籠都送去了世子住的東跨院,臨時去拿豈不大費周章。”
“我不管。你們自去想法子。”
二婢乾脆撇下滕玉意,匆匆出了淨房,出去後似乎隻與藺承佑見了個禮,便告辭離去了,僅一瞬,外頭回歸安靜。
滕玉意悄悄走到簾前,正要搴簾往外看,有人把一件裙裳遞了進來。
“是不是在等這個?”
正是滕玉意剛脫下的青綠色中裙。
滕玉意心口一跳,就聽藺承佑在簾外道:“還要我給你拿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