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慘叫聲拔高幾分,無奈動彈不得,“撲通”又有重物落地,黑暗中聽到女子痛苦地低哼。
滕玉意腦中仿佛有根琴弦被撥動了一下。
“表姐!”
“是表姐!快,端福!“
端福不待令下,瞅準機會就地一滾,把杜庭蘭撈入臂彎,騰躍起落之間,便將其帶離怪物腳邊。
滕玉意待要再刺,可就是這一分神的工夫,肩上力道陡然一輕,聲聲慘叫聲中,那怪物竟生生扯斷了自己的巨爪。
刹那間血流如柱,腥穢的氣息直衝雲霄。
那怪物戚戚慘慘地哀嚎著,猶如傷透了心肝的女子,高高縱到樹梢上,轉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林外火光照耀,腳步聲雜遝而至,杜夫人帶著下人惶急趕來,“蘭兒,玉兒!”
隨之而來的,還有剛才在林外設置幔帳的那群豪仆。
眾人望見這情形,都露出驚異之色,不知那妖物使了什麼幻術,這番驚天動地的打鬥,林外竟沒聽到半點響動。
有位仆人蹲下來撿起那怪物落下的殘肢,未加察看那東西便化為了一堆黑色的齏粉,此人變了麵色:“快去稟告世子。”
“世子剛下場擊鞠,月燈閣外落了鑰,場裡那麼多人比試,如何給他遞消息?”
“淳安郡王今晚也在江畔,不如我去請郡王殿下找世子,妖物來曆不明,放任不管定然還會有人遭殃。”
滕玉意驚魂不定,急忙抱起表姐一看,依舊昏迷不醒,好在呼吸勻停。
滕玉意鼻酸眼熱,眼前是一張有著鮮活生命力的妍麗臉龐,不是上一世她從揚州趕來時見到的,那張毫無生氣的,浮腫青灰的臉。
連日來她困在從揚州趕來長安的舟中,晝夜都在籌劃如何避免同樣的悲劇,如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竟讓她有種劫後餘生之感。
杜夫人麵色煞白,急急忙忙推開侍婢搶到跟前:“出了什麼事?”
滕玉意聞著姨母襦衣上熟悉的薰香,喉間仿佛堵了團棉花,抬頭時卻冷靜道:“我跟表姐約在此處遊樂,誰知撞見了邪物。”
表姐為何出庵,對她來說至今是個謎,周圍雜人太多,不得不有所顧忌。
杜夫人心念轉得極快,眼看一個女兒昏死過去,另一個女兒駭得不輕,一時間膽戰心驚,忙將兩個摟入懷中:“好孩子,莫怕。”
她心有餘悸地環視周圍,一疊聲吩咐下人:“快把一娘抬到犢車上,速回城中找醫工。“
滕玉意貪戀姨母的懷抱,奈何眼下尚有許多事待理,起身查看端福的傷勢,隻見自右肩往下,整條胳膊都血肉模糊。
端福依舊緘默,滕玉意心急如焚,讓老車夫攙扶端福:“車上有金創藥,先止血再說。”
出了林子安置好杜庭蘭,正待將紅奴和白芷往犢車上抬,隻見馬蹄翻飛揚起陣陣塵沙,剛才那群仆從去而複返,後頭還跟著身著黃衫的宮人。
這群人疾趨到了跟前:“敢問是滕將軍府上的犢車麼,小人是淳安郡王的長隨,殿下聽聞方才之事,防著再有人遭殃,讓我們火速趕來封鎖竹林。”
“淳安郡王?”杜夫人掀開簾子,她早發現女兒嘴唇發烏,正是心中沸亂。
“不隻府上幾位,萬年縣董明府的犢車路過此處也受了衝撞,皆由邪物所傷,尋常醫工看不了。正巧道長今晚也在曲江遊樂,郡王已經去請道長了,另讓我們將受傷之人送到紫雲樓去。”
滕玉意心頭一震,忙攥住杜夫人的手:“姨母,快依幾位宮人的話把紅奴白芷抬上車。”
表姐幾個氣若遊絲,端福臉上也籠罩了一團黑氣,不用想也知道跟那妖物有關,如果不儘快醫治,殞命隻在旦夕之間。
若她沒料錯,這位能自由出入紫雲樓的道長,正是那位脾性孤拐,卻被當今聖上奉為恩師的清虛子。
此人道術之高,海內無雙。
絕聖一拍腦門:“我知道了,師兄,這對主仆一個喬裝中毒,另一個千方百計向你討要六元丹,假如滕娘子把藥分給了她們,又或者師兄擺的不是五藏陣,六元丹不就被她們順利誆走了嘛。”
董二娘目光慌亂起來,卻仍不肯開腔。
藺承佑譏笑道:“是不是還沒編好謊話?沒關係,正好我也沒那個耐心。按照本朝疏律,‘盜五十匹絹以上者,流三千裡’,盜雖不得,亦當徒二年。你主仆合力盜取六元丹,憑六元丹的價值,仗五十、徒二年沒問題,如此重罪,也不必勞煩萬年縣審理了。來人,直接將這對主仆送往京兆府。”(注)
董二娘麵孔一下子變得煞白,下意識看向段寧遠,段文茵眼裡匿著淡淡的嫌惡,不動聲色擋到段寧遠前頭,好在段寧遠隻定定看著董二娘,沒再衝動之下犯糊塗。
宮人正要圍住董二娘,董二娘眼裡湧出一層薄薄的水霧,忽道:“慢著——”
她含淚望一眼藺承佑,緩緩俯伏到地上:“我並非存心誆騙世子的六元丹,隻是想救阿娘。”
“你阿娘?!”眾人詫道。
董二娘默然頷首,想開口,身子卻猛一哆嗦,也不知成王世子給她用了什麼邪術,癢得她無法自處。
“我阿娘年初起開始生病。”她一陣冷一陣熱,強忍著開了腔,“我阿爺遍尋名醫,卜筮針灸無一不試,用了無數藥石,阿娘都不見好轉。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日阿爺去慈恩寺奉香,回來後就做了一夢,夢中一位佛陀告訴阿爺,若想救妻子的性命,可找成王世子討藥。我阿爺醒來後打聽,得知成王世子隨身帶有異藥,他老人家認定此夢乃上天授意,翌日便帶著我阿兄到成王府拜謁,可惜成王夫婦出京遠遊,世子也不在長安,阿爺接連找了一個月,連世子的麵都未見到。
她本就生得極貌美,說話時肩膀微微發抖,加上淚珠雙垂,頗有些梨花帶雨的柔婉之態。
“此後我阿娘病重,我阿爺也因為連日奔波病倒了,數日前我和我阿兄聽說成王世子回來了,懷著一絲希冀去成王府外守候,但或許時運不濟,彆說討藥,連拜帖都未遞到世子手裡。我將此事稟告病榻上的阿爺,阿爺哀歎,一切都是緣法,連日來他托同僚幫忙牽線,人人都說幫不上忙,清虛子道長為了煉製六元丹吃了不少苦頭,藥雖然給了成王世子,世子卻因為疼惜師尊的心血,從不肯將此藥贈人。”
屋裡的人暗想,這倒是實話。六元丹堪比異寶,京中不知多少人眼饞,前年韋尚書的夫人病危,韋尚書也想替夫人求六元丹,先找世子後找清虛子道長,均不奏效。後來還是求到了聖人跟前,經聖人求情才得了一粒。
不久清虛子道長當眾發話,成王世子命格奇崛,需留著此藥防身,除非大魔作亂或是情勢危急,斷不能拿來舍人,否則世子自己會有性命之攸,此話一出,才徹底斷了京中人的念想。
董二娘淒楚地說:“阿爺說,‘長安城病重之人何其多,要是個個都跑到成王世子麵前求藥,世子是給還是不給?清虛子道長那番話聽似不近人情,實則替世子省了多少麻煩。罷了罷了,求藥是沒指望了,倘或阿娘因此救不活,也是命該如此’。”
“自那之後,我阿爺和阿兄就斷了去拜謁成王世子的念頭。阿娘的病一直不見好轉,我為了侍奉阿娘寢食俱廢,阿兄看我形容憔悴,借著上巳節逼我出來赴宴散心,我原本打算到江畔為爺娘祈福,半路看見成王世子和仆從騎馬路過……
她眼梢瞥見段寧遠,看他紋絲不動,胸口驀然一緊,低頭赧然道:“我來不及回城稟告阿爺和阿兄,便自作主張令管事驅車跟上去,誰知被成王世子察覺,又一次被擋在了竹林外。
“我當時心灰意冷,不得不另繞遠路,走到半路的時候,犢車的頂蓬像落下了什麼重物,掀開簾子,恰好看到外頭掠過一個黑乎乎的巨物,我嚇得魂飛魄散,當場就昏了過去……”
猛然想起藺承佑方才的警告,她項上一寒,忙又改口:“隻、隻昏了一小會,醒來的時候就聽見外頭有人說話,那些人像是剛聞訊而來,說竹林裡有人被妖物所襲,現有不少人受傷,他們正要去月燈閣找世子想法子,我就、我就——”
“你就臨時起意喬裝中了妖毒?”
董二娘垂淚道:“我當時想著,受傷的人既然不少,多我一個也無妨。世子算半個道家中人,如今妖魔現世,他理應拿出六元丹來救人。若是借這個機會見到成王世子,沒準能替我阿娘討到一粒六元丹,於是我就改了主意,索性一直在車內昏睡。此事是我一人謀劃,我乳娘全不知情。”
管事娘子拚命搖頭,隻恨口中塞著足襪。
“說來隻怪我昏了頭。”董二娘哭道,“我阿娘現已是風中之燭,做兒的日夜懸心,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才出此下策。”
她哽咽失聲,神情十分淒婉,有兩位夫人心腸較軟,唏噓道:“可憐見的,原來是為了阿娘。”
段寧遠本是麵若寒霜,聽到這神色才稍見緩和。
哪知這時,有人輕輕咳了一聲,董二娘聽出是滕玉意的聲音,想起今晚的種種,心知此女手段了得,她假意掩袖拭淚,暗中卻如臨大敵,果聽杜夫人道:“就算要救你阿娘,總不能一再坑害旁人。前頭也就算了,且當你糊塗,可是後來世子當眾說六元丹已經分完了,你為何仍在簾後假裝昏迷,明明毫發無傷,卻聽憑你下人大鬨,害得玉兒平白背上罵名,你究竟是何居心?“
董二娘心中暗恨,麵上卻惶然:“我事先並不知道六元丹不夠分,更不知道中了妖毒會這般凶險。那妖物追到紫雲樓來,我也頗意外,雖說想得六元丹,但我從未想過連累他人性命,後來藥分完了,我心知命該如此,但隻要想到阿娘會撒手人寰,心裡就油煎火燎,等了又等,隻盼著成王世子還能想出旁的法子。”
“真是好孝心。”藺承佑鼓了鼓掌,“打著孝順的名頭,行的卻是害人之事,此藥若讓你得了,勢必有真正中毒之人因為短藥而喪命。最後那粒藥如果分給你,滕府那位男仆這刻已經死了。”
董二娘粉淚凝珠,咬著紅唇拚命搖頭。
藺承佑輕蔑地橫她一眼:“誆騙六元丹在先,誤我捉妖在後。要不是你假裝中毒害我擺五藏陣,妖物也不會差點就逃出紫雲樓,此妖即將成魔,真要縱虎出柙,傷的可就不是區區四五人了。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斷你個杖刑不為過。”
董二娘張嘴要辯駁,望見藺成佑衣襟上的血跡,心裡徹底慌亂起來,原來藺承佑受傷這麼重,本以為假裝昏迷一陣,再找個恰當的機會醒過來就行了,妖物害人的法子千變萬化,昏迷再醒也合情合理,誰知千算萬算,漏算了這些道術上的玄機,藺承佑不比尋常的公子王孫,他受傷之事若是驚動了宮裡,聖人和皇後必定問責,到那時候,恐怕連阿爺都會受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