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虛子露出藹然的笑容,這一幕讓人心緒寧靜,他調勻氣息,重新合上眼睛。
兩人在觀裡用過午膳,清虛子自稱要午歇趕他們走,藺承佑和滕玉意不好再賴著,隻好從上房出來。
下台階時,滕玉意忍不住轉頭看藺承佑,藺承佑從頭到尾沒問過師公那枚牙製書簽的事。
她回頭望了望,儘管隔著重重院門,也仿佛能看到清虛子道長那清瘦蒼老的容顏,那樣一位古板嚴肅的老人,卻有著這世上最深沉最寬厚的愛。
滕玉意心下惆悵,兩人走到一株相思樹前時,藺承佑抬起右手,不過須臾工夫,那根牙製書簽便化作齏粉,紛紛揚揚落入泥土中。
“走吧。”藺承佑揮手撒完粉塵,灑脫地牽著滕玉意往前走,滕玉意回頭望著院中的相思樹,許久,輕輕喟歎一聲。
有些無法言說的愛意,就讓它永遠塵封在記憶中吧。
***
二人剛回到成王府,寬奴牽著俊奴跑來:“大郎和娘子總算回來了,杜家大娘和杜家大郎都在東跨院等你們好久了。”
滕玉意高興地催促藺承佑:“我們快回去。”
藺承佑也笑:“給杜表姐和杜表弟上茶點了麼?”
“這還用世子吩咐?”寬奴小聲嘀咕。
“你把俊奴牽出來乾嗎?”
“是二公子和郡主牽出來的,結果才玩了一圈,王爺和王妃就帶著二公子和郡主進宮去了,小人還沒來得及把俊奴栓回去。”
滕玉意接過俊奴的項繩:“我來牽它吧。”
又同藺承佑討吃的:“給我點肉脯。”
藺承佑從腰間取下一個囊袋遞給滕玉意:“彆給它喂太多,回頭它的嘴更刁了。對了,那回我去淮西道前把俊奴放到你身邊,回來發現它胖了一圈,你說,那幾月你都喂它吃什麼了?”
滕玉意蹲下來摸摸俊奴的腦袋:“還不就是些肉和果子之類的。俊奴可是世子的寶貝,真要是餓瘦了,世子豈不要同我問罪。俊奴,我們滕府的夥食如何?”
俊奴尚未搭腔,滕玉意腰間那枚紫靈天章球出其不意地滴溜溜一轉。
滕玉意一愣。
藺承佑一瞧就明白了:“裡頭那對蝴蝶也饞你手裡的肉脯了,給它們也吃點吧。”
說著促狹一笑:“滕玉意,我算是發現了,若非一等饞貨,絕不會往你身邊湊。小涯已經夠饞了,看樣子這對饞嘴蝴蝶比小涯更不著調。”
滕玉意喂完食,拍拍手起身道:“對了,你快告訴我,為何我會內蘊道家真氣?”
藺承佑顧左右而言他:“本想帶你去馴服那匹赤焰馬的,既然今日無空,乾脆過幾日歇好了再帶你去馬廄。”
說著拔腿就走。
滕玉意自不會上當,上前攔住藺承佑:“是不是那套桃花劍法有點問題?”
藺承佑笑而不答。
滕玉意笑眯眯看著他:“我早就覺得奇怪了。自從學了桃花劍法後,我連夜間手腳發涼的毛病都沒了,可這劍法總共才七招,哪有那麼大效用,你快告訴我,你是不是給我渡什麼真氣了?”
“想知道?晚上我再告訴你。”
“為何晚上才能說?”
“這不是來客人了嗎?招待完客人,還得進宮用晚膳,等到我們倆閒下來,差不多就到晚上了。”
滕玉意狐疑:“那你臉紅什麼?”
“天太熱給鬨的。”藺承佑二話不說牽著妻子回到東跨院,下人們知道小兩口免不了有些親昵的話要說,有意離他們遠遠的。
恰逢春日,庭中花卉繁茂,鶯囀蝶舞,滕玉意邊走邊環顧,隻覺無處不幽,無景不美。
比起她的潭上月,藺承佑的院子更為清爽簡練。
先前藺承佑眼盲時她也曾來過他的住所,但當時二人尚未成婚,即便來了也不會多停留,更彆提仔細打量了。
今日心境自是不同,要知道一直到清元王府修葺完畢之前,這兒都是她和藺承佑的住所。
“這兒添株玫瑰就好了。”滕玉意指指點點,“那兒可以再添兩株芭蕉。”
藺承佑負手順著妻子的視線一會看看這兒,一會看看那兒:“行吧,都依你,親仁坊那邊你想添置什麼也都告訴我,你那麼喜歡玫瑰,到時候願意種一府的玫瑰都隨你高興。”
滕玉意心滿意足點頭:“玫瑰自是要多種些,但旁的花卉也不可少,你想想,如果隻種玫瑰,花謝了園子裡該多寂寞。”
她板著指頭對藺承佑說:“二月的杏花、三月的迎春、四月的牡丹、五月的石榴、七月的玉簪花……還有什麼棠梨、茉莉、賽金花……全都種上才好。”
藺承佑邊聽邊笑著點頭:“行倒是行,可你就不怕到時候清元王府變成個大花園嗎?”
“這樣我才能四季都給你做鮮花糕不是?”
藺承佑不說話了。
“怎麼了?”
“我想親你一口。”
四周可都是人。滕玉意臉一紅:“你怎麼這樣?我在同你說正經事呢。”
“我哪句話不正經了?”
“世子,阿玉。”兩人聞聲抬頭,就看見杜庭蘭姐弟坐在回廊下,廊下鋪著鳳翮席,席上滿是珍果芳釀,微風習習,春日融融,姐弟倆一個柔美端莊,一個清秀文弱,模樣倒是極相似。
滕玉意忙和藺承佑迎上去:“阿姐,紹棠。”
姐弟倆離席行禮,歉然道:“其實該叫王爺和王妃了,先前叫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藺承佑撩袍坐下:“真要這樣叫,反倒顯得生疏了,阿姐叫慣了阿玉妹妹,不如索性叫我妹夫。紹棠,你叫我姐夫就好。”
杜庭蘭溫柔的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妹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模樣隱約比成親前更嬌美了,她心知妹妹過得無拘無束,便也發自內心地替妹妹高興。
“你們新婚燕爾,我和紹棠本不宜過來打攪。”杜庭蘭從身後婢女手裡拿過一個漆匣,柔聲說,“昨日就知道妹夫複明,大禮之日也沒來得及道賀,今早爺娘越想越高興,也等不及阿玉回門那日了,一早就準備了賀禮讓我們登門賀喜。”
滕玉意親自接過賀禮,上前挨著杜庭蘭:“阿爺也知道這事了吧?今早世子就讓人給兩府都送信了。”
“姨父自是知道了,阿爺說,姨父高興得不得了。”
“姐夫,聽說你和玉表姐要去濮陽捉妖?”
藺承佑搖了搖琉璃盞裡的桂花醑,等到酒液揮發些,再將其擱到滕玉意手邊:“當地僧道奈何不了那妖怪,聖人生恐還有百姓遭殃,正好我們和緣覺方丈要去南陽做法事,聖人便叫我們順道去降妖。”
杜紹棠看看鄰座的姐姐,有點害羞地說:“阿姐和太子的婚事定在七月,到時候姐夫和玉表姐可要及時趕回來才成。”
杜庭蘭臉有些紅。
藺承佑笑著說:“在阿玉心裡,阿姐的事是頭等大事,在我心裡,阿麒的事也是頭等大事,自管放心,無論如何我們會提前趕回來的。”
忽聽身後有人笑道:“你又在編排我什麼?”
眾人回頭,就看到一個紫袍金冠的貴公子沿著回廊走來,這人生就一張端正的方臉,嘴唇也稍厚,但氣度清貴,神情也很溫善。
“太子殿下。”
仆從們紛紛行禮,杜庭蘭姐弟也退到一邊欠身。
太子忍不住看了看杜庭蘭,看她婷婷如牡丹,想起前日兩人見麵時說的那些話,心裡像沁了蜜似的那樣甜,目光也隨之變得更柔和了。
杜庭蘭並不肯在人前看太子,隻紅著臉依禮行事。
太子隻好也收回視線,坐下對藺承佑道:“爺娘怕你的眼睛忽好忽壞,特地派我來瞧瞧你:今日如何,可維持了一整日?”
一邊說,一邊故意伸手在藺承佑眼前晃了晃。
藺承佑笑著擋開太子的手:“行了,我好得很。”
太子大鬆一口氣:“看來那塊赤須翼已經徹底把你體內的蠱蟲克化了。不過說到這個,爺娘都有些好奇,弟妹原來與新昌王的遺孀是故交麼?竟連赤須翼這樣的天下異寶都能討來。”
藺承佑和滕玉意尷尬地互相望了望,滕玉意含笑道:“新昌王遺孀十年前到我家住過一段時日,說起來我娘對她有恩,因我自小便認識她,算得上交情匪淺。”
杜庭蘭姐弟臉上同時閃過詫異之色,又迅速掩去了。
藺承佑生恐席上追問,摩挲著酒盞說:“今日這般高興,要不我們玩點什麼吧。紹棠,你會射箭嗎?不如我們在庭中玩一回射禮。”
紹棠腆然搖頭。
太子知道杜家門風保守,忙說:“難得閒一兩日,何苦又拉弓射箭。阿大,你善吹笛,紹棠善箜篌,庭——杜娘子據說善彈阮鹹,我簫技不差,弟妹想必也有擅長的曲藝。春物方盛,我們何不索性奏樂一曲?”
藺承佑一下子來了興致,他隻知道妻子會撫琴,還沒親眼見過她撫琴是何種情狀,便讓寬奴把他的那管玉笛拿來,順便安排人到庫房取一把未用過的箜篌和一管簫,扭頭問滕玉意:“想撫琴嗎?”
滕玉意興致勃勃對春絨說:“回屋取琴吧。”
等到樂器一一取來,五人也不離席,留在原位各持一柄樂器,互相笑望著。
風一起,滿座芬芳,馥馥襲人,人人都神情怡悅。
藺承佑說:“箜篌渾厚幽沉,不如由紹棠先起頭吧。”
杜紹棠笑應了,握穩箜篌調了下音律,一曲清肅的曲子傾瀉而出。
曲調剛一起頭,藺承佑的臉色瞬間淡了下來。太子的笑容也凝在臉上。
滕玉意和杜庭蘭驚訝互望,那是一曲《思歸引》,無論宮廷還是民間,常能聽到有人演奏此曲。
杜紹棠察覺二人臉色難看,錯愕地頓住了:“怎麼了?”
太子擰著眉頭歎氣,皇叔識音斷律的本領天下第一,阿大兄妹的曲藝都是皇叔親手教的。
尤記得那年中秋節舉行宮宴,有人提議皇叔和阿大合奏一曲,所奏之曲便是《思歸引》。
記得當時是在大明宮的麟德殿外,殿前鋪滿了如霜的月色,皇叔和阿大,一個撫琴,一個吹白玉笛,端的是一座光輝。
自那之後,隻要叔侄二人同席合奏,幾乎都少不了一曲《思歸引》。
如今兩人再聽到這首曲子,心裡怎能不彆扭,照理說,為了岔開話題該另起一首曲子才是,但兩人都沒了興致。
皇叔如今被幽禁在興慶宮,聖人顧念親情不忍將其賜死,但朝野內外不斷有臣子上奏疏,說淳安郡王一為謀奪帝位豢養梟眾,二為成全野心殘殺無辜,堪稱罪無可恕,從樹妖為禍紫雲樓到八月中發動宮變,前前後後死在淳安郡王手裡的人數不勝數。
此子按律當誅,不知聖人因何遲滯不決,若聖人誠心輕罰,叫天下人如何作想。
但他們倆都知道,聖人之所以如此,不過是憐憫皇叔自幼被惡人和母親引得走入歧途,一念之差,萬劫不複。
其罪,不可恕,其情,實堪憐。作為淳安郡王的半個兄長,何忍殺之。
滕玉意在旁怔怔望著藺承佑,她甚少在藺承佑臉上看到這般煩悶的神色,除了驚訝,心裡也有百般猜想。
過片刻,藺承佑勉強笑笑:“要不換首曲子?”
滕玉意正要說話,采蘋嬤嬤匆匆趕來:“太子,大郎,宮裡有急事找你們。”
眾人一驚,藺承佑怔了下,對滕玉意說:“你和阿姐說說話,我去去就回。”
滕玉意忙點頭。
直到太子和藺承佑離席而去,三人仍有些怔忪。看這架勢,莫不是宮裡出了什麼大事,既是大事,為何不見關公公來傳報。
三人無心再飲茶作樂,滕玉意同杜庭蘭在院子裡走了走,又拉著姐姐回裡屋說話。
杜庭蘭看妹妹神色困乏,便說:“你們尚在新婚,我和紹棠不便在此久留,你先睡一睡,等世子回來就該知道出什麼事了。”
滕玉意換了寢衣上床躺下,順手把那枚紫靈天章球放到枕邊,忽然拉住阿姐的手,悄聲說:“我猜是淳安郡王出了事。”
杜庭蘭一訝,順勢在床邊坐下:“為何這樣說?”
“阿姐你想想,采蘋嬤嬤是成王府的老人了,平日輕易不會親自過來傳話,連她都如此鄭重,可見多半是出了急事,奇怪采蘋嬤嬤卻又未明說是何事——對皇室中人來說,眼下豈不是隻有淳安郡王的事是‘說不得’?”
杜庭蘭歎氣:“若是他,我實在憐憫不起來,一個人無論有什麼樣的因由,都不該殘害無辜,況且他也算間接害過你。”
滕玉意啞然,阿姐隻知疼惜她,卻不知自己前世的死也與淳安郡王有關,甚至連今生,阿姐也險些遭了盧兆安那幫人的毒手。
至於自己前世的死——滕玉意心裡好不可惜,雖說昨晚在腳踝絆上了雙生雙伴結,她和藺承佑卻都未夢見前世,看樣子她心底殘留的那些謎團,注定無法弄明白了。
滕玉意一邊思索一邊整理衾枕,無意間發現枕頭下放著根紅線,抽出來一看,正是雙生雙伴結,早上藺承佑叮囑要妥善保管,碧螺春絨估計是怕弄丟,便塞到枕頭下了。
滕玉意瞧了眼,重新將紅繩掖回去:“阿姐,你再陪我說說話。”
杜庭蘭幫滕玉意掖了掖被角:“好。”
或許是這幾日累壞了,滕玉意說著說著話,不提防睡意一股腦湧上來,沒說上幾句話就睡過去了。
等到滕玉意再有意識,隻覺得胸肺脹痛得欲炸開,勉強睜開眼,冷不丁嗆了一大口,大量冰冷寒水順著她的喉嚨灌入她的肺管,讓她渾身哆嗦。
滕玉意一滯,慌亂環顧四周,這不是——這不是前世溺死她的池塘嗎?方才她明明在她和藺承佑的臥房午歇,她魂飛魄散,駭然在水中掙紮,隻恨四肢僵硬如木,漸漸地,胸膛裡的心跳越弱。頹然掙紮一晌,那種絕望無助的感覺又來了,半睜著模糊的雙眼,渾渾噩噩在冰水裡沉浮,當她隻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池塘邊忽然有個人縱身跳入水中,飛快朝她遊來。
就在這時,滕玉意胸膛裡的心猛烈一顫,眼前再次陷入永遠的黑暗中。
滕玉意闔著眼睛,靜等自己重新墮入幽冥之境,等著等著,陡然發現不對勁,明明已經死了,耳邊卻仍有清晰的水聲。她急忙打開眼皮,驀然發現自己仍在水塘中,隻是她不再冷、不再痛,整個人輕飄飄的,仿佛無知無覺。
下一瞬,她看見池塘裡靜靜漂浮著一個人,距離那樣近,近得連對方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那張臉依舊美麗,但已然毫無聲息。
滕玉意喉嚨一哽,那便是死後的自己了,不知為何,看上去彆樣可憐,她惶然靠過去,想把孤零零的屍首摟入自己懷裡,這時,水裡另一個人飛快遊了過來,到了近前一把將溺水少女拽入自己懷中,轉身就往岸上遊。
滕玉意瞳孔猛烈一縮,看清那人麵龐的一刹那,仿佛有什麼東西擊碎了她的心臟。
一次次的猜想,遠不及親眼看到來得震人心腸,竟——竟真是藺承佑。
她渾身哆嗦,眼前也一陣陣眩暈,揪住自己的前襟,張了張嘴想喊他,然而熱氣和淚水卻卡在了喉嚨裡。
“藺承佑。”她哽咽著發出聲音,但藺承佑似乎聽不見身後的動靜。
滕玉意淚水從眼中無聲滾落,情不自禁跟上去,藺承佑身手矯健,很快就遊到了岸邊,先將她的屍首推舉到岸上,稍後自己也撐著池邊上岸。
時值隆冬,池榭邊堆積著皚皚白雪,頭頂一輪孤月,幽幽籠罩著空曠的滕府。
月光落到池邊,將藺承佑的眉眼照得清晰無比。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在冰水中待了這麼久,膚色也比平日蒼白不少,抹了把臉,水珠依舊滴滴答答順著他的臉龐往下滴,可他根本顧不上這些,隻顧蹲在岸邊為她施救。
“藺承佑,我在這兒。”滕玉意淚眼婆娑,飄飄蕩蕩靠過去,但無論她怎麼喚他,藺承佑都毫無所覺,滕玉意心下焦急,上前摟住他的肩膀,藺承佑也依舊沒有反應。
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麵前這少女的屍首上,奮力施救一晌,似乎終於發現回天乏術,麵色變得極難看,怔了許久,頹然跌坐到一旁。
(後麵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