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一室昏黃, 內室的燭光下站著如青鬆般的宣平侯。她目光從茫然到哀傷,漸漸染上水氣。
宣平侯背她而立,寬肩勁腰挺拔穩重, 英武的身姿同她初見時的模樣一般無二。裴郅年幼承爵, 世家的男兒們尚是公子之名時,他已是少年侯爺。那些公子中有人請立為世子時,他早已是年輕有為的青年侯爺。
彼時她是昌其侯府的嫡女, 她們那些貴女們不知有多少人盯著宣平侯夫人的位置。且不說裴郅風評好,與他們的父輩都是平起平坐的人物。單說一嫁進侯府便是主母,足可令貴女們趨之若鶩。
初時她得知宣平侯府同自己議親時,那種歡喜簡直將她沒頂。後來她如願同他訂親,更是歡喜不勝同自己的閨中好友們分享喜歡。
她享受著朋友們的羨慕,心心念念要做他的得力內助。嫁進侯府後,她不止一次幻想過同他生兒育女夫妻美滿。
然而最終她子嗣艱難,九死一生生下唯一的女兒。
這些年來,他們夫妻相敬如賓。她知道他給足她嫡妻的體麵,她也知道他不是一個寵妾滅妻之人,縱然她沒有生下嫡子, 但是他們的關係不足以用恩愛來形容。
她原以為守著女兒平平穩穩過一生, 沒想到自女兒出生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情都是錯的。
宣平侯聽到動靜,慢慢轉過身。
夫妻多年, 宣平侯很敬重這個嫡妻的。自從那天元惜和元君被換的事情揭穿後,他有好些天沒到軒庭院來。
他的心情很複雜, 元惜和元君都是他的女兒。他心疼元惜, 卻也不會過多責備元君, 他恨的是李氏那個毒婦。
夫妻相顧無言, 沈氏淚眼模糊。
最後她幽幽開口, 說的是自己如何失責。不僅沒有顧好女兒,內宅也沒有料理明白。自責自己愧為當家主母,一沒有生下嫡子,二沒有替他好好張羅妾室。唯一主動替他納的如蘭,卻是一個包藏禍心之人。
他本也不是什麼重色之人,聞言隻道她因為生病所以胡思亂想。讓她好生養著,莫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侯爺,妾身真的不是一個好主母。元惜…她說得對,我實在是太糊塗了。我連愛恨都分不清,當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貨。”
“當年的事,你也是不知情。既然事情已經發生,自憐自怨已然無用。你好好養身子,旁的事情以後再說。”
她流著眼睛搖頭,“侯爺你身邊沒個可心的人,我一直顧不上替你張羅。”
宣平侯皺眉,眼下元惜和元君的事情還沒過去,朝堂更是詭異暗藏風雲,他哪裡有心思想這些有的沒有。
他自然是拒絕沈氏,沒有聽她繼續說下去。
出了李氏那樣的事,他對妾室一事有些抗拒。一想到枕邊曾經睡過那樣的女人,他就覺得不寒而栗。
“你好好養身子,不用費這些心思。元君的性子你要拘一拘,以前她是嫡女驕縱些無傷大雅。而今她不比從前,你若再慣著她委實不太合適。且不說旁人如何說她,元惜會怎麼想。”
一番說得她更是無言以對,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從前是慣著元君的。彆人之所以誇元君端莊明理,是因為元君不需要同任何人爭,也是因為元君是嫡女,是侯府唯一的嫡女。
十五年的心血,換來的竟然是這個結果。
原來她無論是為人妻為人母,都是失敗的。
她生了心思,等宣平侯走後把香芒叫進來。問香芒今年多大,又問香芒在沒進侯府前父母是做什麼的。
香芒一一回答,說自己的父母不過是尋常的佃農,因為家裡無米下鍋才把女兒賣給人牙子。她輾轉幾手落到侯府,又碰到一個好主子,是她畢生的福氣。
沈氏聽得仔細,感慨她年紀已然不小,也到了要說親的年紀。
香芒臉一紅,表情扭捏起來。
“夫人,奴婢不敢瞞你,前些日子奴婢相看過一個後生。”
沈氏一怔,“你與人相看過?”
“是…勞媽媽給奴婢牽的線,那人是夫人您鋪子上的二掌櫃。”香芒紅著臉,大著膽子說道。“奴婢沒有父母,勞媽媽說奴婢自己中意就成。那後生對奴婢也頗為滿意,不過勞媽媽跟奴婢說事情未成之前誰也彆說,免得壞了名聲,等真正要過明路的時候再向夫人您討恩典。”
這話聽在沈氏的耳中,像炸了雷似的。香芒相看過人家,且還是平珍牽的線。平珍卻提議自己給侯爺抬通房,舉薦的人竟然是香芒。
她驚疑不定,指尖凝血冰涼。
平珍到底是何意?要是她沒有此一問,而是直接抬香芒為通房,日後香芒對她怕是除了恨,根本不可能有忠心,說不定又是第二個如蘭。
誰能信?
自己還能信誰?
短暫的驚疑過後,她嚴厲叮囑香芒,方才她詢問之事不許外傳,更不許同勞媽媽提起。香芒很是疑惑,再三保證不會向外透露一個字。
一夜心寒,晨起後裴元君早早到她跟前來侍候。換成以往,她哪裡舍得自己的女兒這般。看著拚命討好她的裴元君,隻覺五味雜陳。
裴元君原是養尊處優的嫡姑娘,何曾這般早起看人臉色過。今非昔比,錯落的不僅僅是身份,還是待遇。
即便如此,還是要忍著不甘和怨恨討好母親。緊緊抓牢母親的疼愛是她唯一的出路,她不可以失去。
然而她以為自己已經夠委屈,卻不想還是聽到沈氏趕她出軒庭院的話。
“母親,你不要我了嗎?”
“元君,你是庶女,沒有住在嫡母院子裡的道理。”
庶女兩個字,在裴元君的耳中如同詛咒。她知道自己是庶女,潛意識並不想承認。她在旁人的口中聽到這兩個字時都覺得刺耳,何況是自己一直親近的母親。
母親口中的庶女,像是對她身份的蓋章論定。她無法再假裝自己還受寵,還能繼續享受嫡女的待遇。
她千般委屈,萬般求全,得到的結果還是被趕走。因為她不是母親肚子裡爬出來的,母親就可以如此狠心。
這一刻,她恨上沈氏。
不能搬走。
一旦搬走她最後的體麵都沒了,她恨意大漲的同時隱約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太過輕敵,後悔自己太過心急。她應該等一等的,她應該用些不明顯的手段。總之,是她小看那個傻子,以為一個傻了十年的人不可能知道後宅的手段。
如果她離開軒庭院,她可以預想到府中的下人如何看待她,更能想到彆人對她的奚落和嘲諷。以前得罪過的人勢必會踩上一腳,那些曾經看不上的人肯定會趁機落井下石。
還有她的婚事,她不能不嫁給長寅哥哥。
“母親,我會聽話的。我不會再惹二姐姐生氣,我以後都讓著她,求求你不要趕我走。”
“我不是趕你走,而是規矩不允許。”
沈氏何嘗心裡好受,做出這個決定她的內心是何等的痛苦。像是硬生生把自己十幾年的心血剝離,剩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痛。
什麼規矩?
裴元君半個字都不信,這一切都是借口。以前她是嫡女時,不見母親對自己說過什麼規矩。那時候母親說的最多的就是嫡庶有彆,她是嫡女想做什麼都可以。
“母親,以前二姐姐是庶女,她也可以住在軒庭院,為什麼我不可以?”
“那不一樣。”
那時候是侯爺發的話,而且出了李姨娘苛待裴元惜的事。
“哪裡不一樣,那時候二姐姐沒有照顧,可我現在也沒人照顧。”裴元君不敢提李姨娘的名字,她怕自己沾上那個卑賤的名字之後也變得一樣的低賤。幸好李姨娘被送走了,否則她的處境隻怕更難堪。
沈氏的心在流血,最終沒能狠下心腸。隻讓她在自己的屋子裡好好反思,若下一次再同裴元惜起爭執則不能再住在軒庭院。
她再三保證,心下已是恨透沈氏和裴元惜。
康氏得知此事時,正同裴元惜一起用飯。
心道兒媳婦竟然還沒有拎清,嫡女庶女錯位多年,一朝認回自然是各自歸位,如此才不會亂了後宅的規矩。難怪二娘寧願陪著她這個老婆子,也不願去陪自己的親生母親。
“你母親對元君那是疼到骨子裡的,非一朝一夕能改變。”她對裴元惜道。
裴元惜臉上不見悲憤,“孫女知道,元君是她一手養大的,她不舍得也是人之常情。”
“我的兒,你可真是心善。”康氏動容,“你同你姑母像極。你姑母從生下來就病痛纏身,她從不覺得自己可憐。她反倒安慰我,說她何其有幸投身在侯府。若是生在窮人家,怕是連幾個月都活不了。”
“姑母是天上的仙子,到人間受難曆劫後自然回歸天庭。祖母若是想她,時常望著星空即可,料想姑母在天上也想著祖母。”
裴元惜說得認真,像是煞有其事。
康氏當下受不住,抱著她大哭起來。哭過之後,隻覺得這個孫女無比可心,定是蓮兒在天上怕她思念太甚,特意給她尋來這麼一個乖巧的孩子。
雲嬤嬤在一旁陪著落淚,心裡更是喜歡裴元惜。
自此以後,康氏越發疼愛裴元惜,恨不得把她養在自己的院子裡。
軒庭院那邊裴元君閉門思過,沈氏不想見人。
沈氏實難接受事實,身邊最信任的人一個個背叛自己,疼了十五年的女兒不是自己親生的。仿佛一夜之間,她眾叛親離宛如孤家寡人。
她自怨自艾,幾次想去問個明白,都在離下人的住處不遠的地方止住腳步。又幾次想去水榭,最後僅僅是站在遠處遙望。
香芒不知她同勞媽媽之間的內情,見她望著水榭的方向黯然傷神,很是替她難過,“夫人,您就去二姑娘那裡看看吧,奴婢聽說今天宮裡的太醫要來替二姑娘複診。”
“複診?”沈氏喃喃,恍然想起裴元惜被裴元君推倒的事,心裡又是一陣揪心和悵然。“那…我還是過去瞧瞧的好。”
這話也不知是說給香芒聽的,還是說給自己打氣的。
她到水榭時,龔太醫已經為裴元惜請完脈。他表示裴元惜的身體已無大礙,穩妥起見應該再仔細將養幾日。
“你再仔細看看,真的無事嗎?”說話的是跟他一起來的少年,少年打扮的不倫不類。青色的交襟書生衣,頭上卻戴著一個遮著半邊臉的冠帽,有點像宮裡的宦官戴的那種帽子。
少年是景武帝商行。
商行站著,龔太醫不敢坐。略略挨著凳子給裴元惜請完脈,立馬站起來。身體微微躬著,腰板都不敢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