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會在這裡?”
商行神神秘秘地擠著眼睛,望向那站在佛前的男子。男子頎長雅致,倒是極難得地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
白衣出塵,越發公子如玉。
鍍金的佛相莊嚴慈悲,他一身白衣猶如不染濁塵的世家公子。那一抹白清冷了他的氣質,卻淡化了他的蕭殺之氣。他背手而立,交握在一起的雙手那麼好看,仿佛從未沾過血腥之氣。
一個雙手沾滿鮮血之人,一個權勢滔天的男人,他會相信佛祖嗎?
從他的站姿上看,他必是不信的。他在打量著佛相,並無半點虔誠之意。他手放在背後,可見並無一絲敬畏之心。
那麼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的眼中才閃過疑惑,商行便替她解答,“今天是公冶家滅門的忌日。”
公冶楚慢慢轉過身,看到她之後似乎皺了一下眉,然後看了商行一眼。隻這兩個微妙的眼神她便明白了,今日這一出都是重兒安排的。
以公冶楚的行事,再是公冶氏的忌日,也不太可能會選擇到普恩寺來。
她行禮也不是,不行禮也不是,他們的關係還真是說複雜得很。就生吧,確實生,完全是不相乾的兩個人。說親吧,也親,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孩子。
商行像是看不見他們之間古怪的氣氛,低聲問她,“娘,我爹是不是長得特彆好看?”
以前宮裡的那些宮女明明懼怕父皇怕得要死,還是有些人不怕死的想爬床。不僅是因為爹是皇帝,還因為爹長得實在是太好。
當然那些女人沒得近到爹的身邊就被柳則叔叔處置了。
“是,公冶大人長得確實非常出色。”
這一點,隻要不眼睛瞎的都應該看得出來,裴元惜回答得很是大方。
商行眼睛頓時大亮,“娘,我也很好看,我長得和爹可像了。”
他一副邀功的樣子,頂著一張與公冶楚完全不像的臉。
裴元惜眼眶一熱,不知為何有點想哭。“你定然是長得最好看的。”
他一臉歡喜,還帶著羞赧,像被大人誇獎的孩子一樣有些不知怎麼辦好。手腳不知道怎麼放時,他乾脆拉著他們一起給佛祖上香。兩人一左一右,他在中間。
三人之中,他最為虔誠。
“感謝佛祖讓我見到我娘,讓我們一家三口團聚。”
佛祖寶相威嚴,也不知聽不聽得見。
上過香,裴元惜不宜久留。
她離開後那對父子陷入僵局,主要是公冶楚氣場太強氣息太冷,要不是商行一直把他想象成以後的那個爹,恐怕都要在他的目光和氣場之下崩潰。
“不是說你不插手嗎?此舉何意?”
“爹,我沒想那麼多。我是在聽到娘要來普恩寺之後動的心思,但我真的是為爹好。爹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不知道嗎?每年這個日子你是怎麼過的?”商行小聲爭辯著,一臉的討好。
公冶楚寒著臉,他是怎麼過的?
自然是見血方休。
印象最深的自然是三年前,他血洗了太淩宮。那些哀求聲和咒罵聲,還有那經久不散的血腥之氣仿佛就在眼前。
他的頭隱隱疼起來。
“爹,你是不是又頭疼了?”商行關切問,他記得爹每個這個日子都會頭疼。爹說過娘在的時候明明好了的,娘去世之後再次發作。
公冶楚按著太陽穴,“無事。”
哪裡是沒事的樣子。
商行稚氣的臉上寫滿擔憂,他見過爹發作的樣子。雖然隻有一次,但實在是記憶猶新。那一次他夜裡睡不著,他想找爹。
他偷偷地溜進爹的房間,然後他看到爹像捧著頭在地上打滾。那壓抑的低吼聲和嘶啞的悲嗚把他嚇壞了,後來他才知道原來看上去堅不可摧的父皇也會生病。
爹的病無藥可醫,除了娘。
五年來,每當爹發病的這一天他就躲在不遠處。他看過爹發狂的樣子,看過爹殺人的樣子,但他還是心疼。
“爹,我會陪著你。娘也在。”
這句話似乎起到什麼作用,公冶楚感覺自己的頭疼隱約緩解。他望著那些佛殿,在香火氣中失神。
這個少年,他說是自己的兒子。那個女子,在夢裡是他的妻子。似幻如夢一樣的荒誕,而他竟然信了。
“今夜早點休息,什麼動靜都不要出來,我不想誤傷你。”這是他對商行的交待。
入夜後,山風起。
寺中的香火氣隨著風四處飄散,散落在後山的林間,散落在寺中每個出家人的心裡,也散在香客們的睡夢中。
他們父子隱瞞身份,住在寺中的另一處客房中。整個普恩寺外麵暗藏著無數的暗衛,他們和夜色一體。
柳則扮成隨從,守在公冶楚的房外。
他早年便是公冶楚的親信,在公冶楚尚未到東都城時他們所到之處,方圓幾百裡都不會有盜匪。那些盜匪在每年的這個日子裡,一個個消失。公冶楚到東都城後,東都城裡的惡霸越來越少,近幾年更是城內城外一年比一年太平。
世人隻知公冶楚為人狠辣殺人如麻,卻不知在那狠絕的行事作風之下,有多少百姓免受匪患,有多少百姓免受欺淩。
作為公冶楚的心腹,柳則從不覺得他的主子是殘暴之人,相反他知道自己的主子從不曾忘記過公冶家的祖訓。
百姓社稷為重,君為輕。
東山王府之所得人心,之所以被永成帝忌憚正是因為如此。便是經曆過滅門之仇,便是再痛恨商氏皇族,他的主子一直恪守著那句話。
但願陛下是對的,寺中最有利於大人安神凝氣,興許這一次大人不會那麼難受。
公冶楚坐在屋子裡,桌上是一盞清油燈。
油燈的光不大,他修長的手挑撥著燈芯,火苗亮了一些。皇帝說他和那個女子成親後,頭疼之症再也沒在這一日發作過。
他想起她對自己的安神之效,想起那夢裡的桃花。
每一年的這一日他都會發病,他知道這病是心病。在多年前東山王府被滅門的那一夜,心病在他心裡紮了根。
他發病時理智雖不會完全消失,但那頭疼欲裂之感實在是太過厲害。有時如萬千隻馬蹄踏過,有時又像是身處鬼哭狼嚎的地獄之中。
那些慈祥親切的親人變成一個個猙獰的惡鬼,他們爭先恐後地朝他撲來。濃鬱的血腥將他淹沒,他在血海中窒息掙紮。
頭開始疼起來,他捂住耳朵不想聽那些聲音。但是那聲音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一樣,生出長長的藤蔓纏在他的腳上。
他掙紮著,桌上的油燈應聲倒地。
屋子裡瞬間陷入黑暗,他猶如身在地獄。
柳則聽到動靜,心知主子的病犯了。連忙衝進屋子裡,沒有上前扶住公冶楚,而是站在一旁道:“大人,附近若水鎮有一員外,已經納了十幾房小妾。那些小妾或是不堪入辱自儘或是被他折磨至死。他倒是不吝嗇錢,給那些人家的封口費極多,是以並無人揭發他。屬下以為此人可殺!”
黑暗中公冶楚慢慢抬頭,眼眸中難掩噬血的瘋狂。
“確實該殺!”他聲音極冷極冷。
話音一落,柳則便看到自家主子像鬼魅一樣地消失。
那鬼魅般的身影在夜色中無聲無息,在經過另一處客院裡突然停下來。他悄無聲息地走近,危險的眸認定自己要去的地方。
屋子裡燈火已熄,裡麵的人應該已經入睡。
他進去,並沒有驚動睡在外麵小床上的春月。那飄忽輕移的腳步像風吹進來的落葉一樣無聲,帶著寒氣接近睡在床上的女子。
裴元惜迷迷糊糊,好像感受到寒氣一般不由自主將自己卷在被子裡。
她在做夢,夢裡她覺得好冷。說不出來的冷,總覺得到處都是風,那風又冷又冰吹得她渾身發抖。然後她好像變成了一隻毛毛蟲,自己把自己包在繭子裡。
總算是暖和了。
這時她看到一隻白色蜘蛛爬過來,她還在想怎麼會有白色的蜘蛛,還是一隻長得這麼好看的蜘蛛,便見那蜘蛛長著長長的腿吐著絲將她捆起來。
她想喊救命,夢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蜘蛛用長長的腿將她困住,越困越緊,她感覺它想吃掉自己。
驚駭到肝膽俱裂之時,她醒了。
這一醒不要緊,她真的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緊緊裹住,然後被什麼人長手長腿地困在身體之間。
“彆叫。”比冰還冷的聲音。
她心下一鬆,死死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