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薊城也看到許多老弱,但都是一個個尖牙利嘴,撒潑難纏,尤其是那些有套有紅袖的老者,曾查過他的車駕,讓他難以下台,甚是讓人厭惡。
可再看到如今這些眼帶綠光、形如枯骨的流民,想到那些薊城裡生動鮮活的老人,讓他連多看一眼,都耗儘了勇氣。
郗鑒走到他身邊,與他一同歎息。
司馬紹忍不住冷笑道:“謙以接士,儉以足用,以清靜為政,撫綏新舊,多好的國策啊,郗將軍以為如何?”
這幾句是王導製定的東晉治國之策,簡單地說,就是保護門閥貴族的特權,容忍他們為非作歹,像軍隊可以公然搶劫彆人財產,大臣為將宅子擴大,強行征周圍的住戶這些都已經是日常的事情。
郗鑒搖頭道:“陛下也是推崇韓非法家之說,非是冷眼觀之。”
司馬紹聽聞此話,心中悲涼更盛:“可佑大江左,又有幾人允之?”
先前他父皇曾經想要重用這些名士,對抗王氏,但一個個皆明哲保身,對晉帝的期待推脫稱病,
郗鑒安慰道:“如今王敦已死,清正吏治,必不會如先前那般艱難。”
司馬紹默然:“罷了,北地之事,吾會的告知父皇,若整治江南,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渤海公以一女子之身,都能做到之事,吾為何不可?”
郗鑒想要勸一句,但太子已經斷然離去。
太子啊,你太年輕了,有些人可以做到的事情,有的人,真的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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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太子回來到建鄴時,沒有什麼盛大的迎接,隻是悄然入城,但消息卻很快傳入各大世家家主手中。
渤海公見都沒有見使者,當然是很明顯地拒絕了和談。
一處小院之中,兩位名士正在手談,一人落下黑子,抬頭笑道:“茂弘,你看,這戰事,何時會起?”
王導拈著白子,思索片刻,落下之後,才緩緩道:“快則一年,慢則三年,怎麼,伯仁怕了?”
周顗笑道:“人生在世,起起落落,再大不過是生死一命,有何可懼?”
“若真如此,那昨日又何必上書陛下,陳兵江東?”
“總要試試,讓那女子知曉厲害,若是束手就擒,豈不讓人看輕了。”
兩人對視一眼,皆笑了起來。
“王虎等人驍勇善戰,”王導想到前幾次遇到麻煩,抬頭道,“不可力敵之,壽春重地,也難奪回,依你之見,如何才可贏回一局?”
“輸贏不在邊地,而在朝堂,”周顗放下一子,“如今已經是兵臨城下,退無可退,須得陛下召集各方渠帥,圍而攻之。”
如今各地還有很多流民帥,這些小勢力很多都想投向北方,可又舍不得一呼百應的權位,便在兩方之間反複橫跳。
“可各地渠帥,皆是惜身之輩,北方勢大,又如何會聽令行事?”王導淡然反問。
“流民帥中,不乏凶惡好殺之輩,隻要稍微煽動,讓他們前去北軍周圍作惡,北軍事事奉行仁義,必然全力圍剿,唇亡齒寒,其它渠帥又豈能再等閒視之。到時我軍再伺機而出,必能戰而勝之。”
“你素來仁厚,此計是哪位名士提出?”王導忍不住笑問,“何不親自向陛下進言。”
“是江南名士戴淵所提,”周顗輕歎道,“但他人微言輕,尚且不夠資格,如今你主持大局,這樣的計策,當得你去說。”
王導笑道:“難道不是懼怕那渤海公秋後算賬麼?”
周顗也笑道:“你心知便可,又何必說出來。”
他其實已經向陛下提過,但陛下就是等著王導主持大局,絕不容他有一絲撇清之機。
王導收斂了笑容,隨意將手中棋子拋入棋碗,肅容道:“我明日便入宮。”
說罷他站起身,又看著北方,無聲無語。
王家與晉室已無法分割,這未來之日,便隻能看悅兒了。
周顗話既送到,便點頭離去,徒留王導一人,靜立風中許久。
最後,他回到書房,提筆給長子去信,洋洋灑灑地寫了家中無事,還有對兒子衣食關懷後,他提筆沉思許久,在信尾,告訴兒子,你長久在外,父親長輩不在身邊,怕是冠禮也辦不了,所以為父提前為了取字為長豫,望兒人生如字,長久歡喜。
將信封好,他撫摸信封數息,仿佛在遺憾,但終是展顏一笑,讓人將信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