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愫/文
城隍出巡是老城廂最熱鬨的節日,前三天就處處集會,到了正日,白準一早就起來了。
他難得換了一身青竹紋的綢長衫,坐地家中天井裡,看城隍廟塔尖一縷縷白煙升天。
阿秀送來一盞清茶,擱下茶盞跟白準比比劃劃,她想跟小燕一同上街,去看城隍出巡,逛廟會。
白準啜一口茶,答應了:“天黑前必須回來。”
像這樣的廟會,總有拐子小偷,但阿秀可是連冰箱都能兩手抬起的女力士,霍震燁一點也不擔心。
他摸出錢包,數了幾張錢給阿秀:“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就買點,請你的小朋友吃糖。”
阿秀知道錢是什麼,白準的錢匣子就擱在堂屋,要買什麼開匣抓一把,但她沒有自己的錢,她也沒有自己想買的東西。
她沒伸手,白準瞥了一眼:“收著吧。”
阿秀就把錢放進她的流蘇小包裡,換了一件新旗袍,梳好頭發,出門去了。
“咱們也出去看看?”霍震燁為了今天準備了許久,“我在閬苑第一樓訂了位子,咱們不跟人擠,在樓上看巡城。”
迎神賽會的紙紮早就做好了,停在廟內等時辰一到,就跟城隍神像一同出巡。
霍震燁原來從沒有在意過,這時才知道原來城隍出巡是件大事,早早就登報了,把出巡的路線告知百姓。
到了正日,百姓會在沿路等待,向城隍爺獻上供奉。
白準厭惡人多,他不出門就是討厭跟人擠,年年都沒見過自己的紙紮跟著城隍出巡的樣子。
“不去,吵得慌。”
“去吧,我還買了相機呢,給你拍下來。”紙紮一定會燒掉,但燒掉之前,總能拍些相片,當作留念。
白準擱下茶盞:“白天能有什麼好看的。”
霍震燁一怔,白天沒什麼好看的,難道晚上就有好看的?
他扶住白準的輪椅,對他笑:“你就當是陪我去的。”連哄帶騙的把白準抬上了車,開到四馬路,停在閬苑第一樓前。
三層小樓用的都是玻璃窗,又叫“水晶宮”,這位子霍震燁提前半個月就訂下了,最靠馬路的那一間。
白準往窗前一坐,從上麵看下去,街邊已經站著許多人,手中都提著籃子,籃裡放著供品,橋邊街口,還有人畫圈燒紙。
城隍出巡,賑濟厲鬼,這是專燒給孤魂野鬼的。
白天人氣太量,到了晚上,這一個個街口便會集散著野鬼,搶白日燒的紙錢,供的飯食。
霍震燁看白準坐到窗邊看著樓下,眉梢挑起,他這人,就是嘴硬,明明心裡還是願意看的。
“夥計,你到功德林叫一桌素齋菜來,樓裡有什麼細點都送上來。”
夥計接了錢,一看就知道叫一桌還有富餘,點頭哈腰出門去,很快送上茶和點心。
城隍出巡,那是極氣派的,前有鏜鑼開道,後跟兩班皂隸,儀仗剛走到茶樓下,霍震燁就舉起相機。
白準嘗一塊棗泥山藥糕,看一眼霍震燁:“幾裡路呢,你省著點力氣。”
霍震燁放下相機:“洋人也過鬼節,他們叫萬聖節,到了晚上人會打扮成鬼的樣子。”
剛去留學的時候不懂,那天夜裡就有外國學生披著白床單在校園裡奔跑,專嚇唬不知道東亞留學生,霍震燁不信鬼神,以為是什麼惡作劇,逮著一個還揍了一頓。
白準嗤一聲:“今兒夜裡帶你見識見識中國的鬼節。”
樓下剛走過一群揮舞大刀的劊子手,後麵跟著一乾女囚,個個披頭撒發,穿著囚衣,全都麵容姣好,看樣子不像良家。
彩布旱船飄飄蕩蕩搖過去,蚌精內穿肉色衣衫,外係繡花肚兜,兩隻蚌殼一開一闔,再有八仙過海,武鬆打虎。
每過一隊都是金鑼開道,熱鬨非凡。
“這些,都是城隍爺想看的?”霍震燁瞧著有趣,多按了兩下快門。
白準低頭吹一吹茶:“這是人想看的。”
頂香爐穿鋼針的是混幫派的,裝囚徒被拖行的是□□,人人都想贖今生罪孽,罪孽又豈能這麼容易就償還。
長隊中十幾個耍刀的,旋跳落地,鋼刀刮過頭皮,一抬頭看見茶樓窗邊的白準,立刻站定,雙手抱拳行禮
霍震燁看見了問:“認識?”
白準皺皺眉頭:“四門的。”被四門的人瞧見了,又不得清靜了。
街中發出一陣讚歎聲,白準紮的紙獻跟在神明大轎後,每個紙獻都像廟中神像一樣高大,神像威武莊嚴,須發衣裳都用紙絹做成。
街邊百姓齊齊跪拜,向城隍爺獻上貢品。
白準還是頭一回聽見這樣的讚歎,他往嘴裡拋了個香酥蠶豆,雖覺得這些人到底不懂他的紙紮精妙在何處,但也不是不高興的。
霍震燁跑上跑下拍了許多照片:“等洗出來了,拿個鏡框裝起來。”
這是他們倆第一次,一起做的紙獻。以後每年都拍照片,做個影集。
“完了,走吧。”白準打個哈欠,到他午睡的時間了,這巡城可要巡一天呢,等到夜裡才是他要忙的時候。
白準一回家,紮進彈簧床就不起來了,一直睡到天完全暗下來,巡城隊伍敲鑼打鼓的將神像抬回城隍廟暖閣裡。
他才懶洋洋從彈簧床上爬起來,坐著竹輪椅滾到霍震燁床前,拿竹條推一推他:“出門了。”
他們開車到南郊,霍震燁還從來沒來過這種地方:“這是哪兒?”
“南郊厲鬼壇。”建城之初,四方都設厲鬼壇,城隍每歲三巡,就是賑濟厲鬼,保一方太平。
如今這年月,租界裡一種日子,老城裡又是另一種日子,連城隍爺也進不了租界了。
白準在路邊設祭壇,擺上香爐,點上長香,時不時撒出一把紙錢。
“這是在祭什麼?”霍震燁舉目四顧,前麵是荒路,後麵是樹林,連蟲鳴鳥叫聲都沒有,空曠冷清,夜霧彌漫。
白準唇角微挑,從袖中倒出兩枚古錢,遞到霍震燁的手上:“那就讓你開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