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 沈佳儒跟兒子起的一樣早。
在早餐桌上看到父親的身影,沈墨就詫異了下,以靈感為生的父親一向睡的晚起的晚,今天這是吹的什麼風, 把他爹吹起來了?
“我一會兒送你去文化宮學圍棋。”沈佳儒啃一口包子, 對剛坐下的兒子道。
“我已經不學圍棋了。”沈墨道,對於他爹完全不知道他的事兒, 他一點也不吃驚。
習以為常。
“什麼時候開始不學的?”
“上個月底, 學膩了。我現在都是去少年宮圖書館看書, 然後打籃球。”
“……那我送你去圖書館。”
“你是要去看看華婕?”
“……嗯,今天司機休息,我喊了孝磊過來開車送我們。”沈佳儒道。
趙孝磊對他來說是個挺特殊的存在, 雖然不是學生,卻也算拉撥過一把。
4年前, 沈佳儒發現自己每次到商場買畫材時,都看到一個瘦高的年輕人站在畫材店對麵的畫室門口蹭課。
1年間連續見了6次, 他就上了心。
第七次時, 他上前詢問,才知道這孩子喜歡畫畫, 但家裡窮學不起, 所以白天在理發店沒事時, 就來畫室門口蹭課, 或者看彆人學畫。
趙孝磊很愛畫畫, 但他文化課極差, 高中都沒考上就出來拜師學理發了。
沈佳儒將趙孝磊帶進畫室, 給了他一張紙一支筆和一盒水彩顏料, 讓他畫。
趙孝磊從來沒受過專業學習, 上手卻畫的不錯。
看趙孝磊磕磕絆絆、隨心所欲的將一幅畫完成,沈佳儒就借了他2000塊錢,並把他送到了勁鬆中專學院。
這孩子還算不錯,學成後留在勁鬆中專當老師,第一年就把2000塊還了。
逢年過節趙孝磊都登門送禮,他家裡有什麼大事小情,但凡趙孝磊知道了,必定上門幫著處理,儼然白撿了個仁義子侄。
是以周六要出門,他乾脆將趙孝磊喊來了,一則幫忙開車,二則陪著他一道去少年宮遛遛。
“誒,好啊。”沈墨挑起眉,來了興致。
早飯吃完時趙孝磊才上門,沈墨遞了杯牛奶給他,“你吃早飯了嗎?”
“吃了,你怎麼又長個了?”趙孝磊微微側仰頭看他,驚歎於現在年輕人營養真足。
“嗯,廢褲子。”沈墨踢蹬了下腿,示意自己運動褲又短了。
兄弟倆簡單聊了兩句,沈佳儒穿戴整齊從屋裡出來,一行三人便出了門。
趙孝磊自己還買不起車,他當初學車就是為了沈佳儒和沈墨。
這兩年寒假暑假,都是他開著車帶著父子倆出去旅遊,車技很了得。
單手轉方向盤拐過街角,便看到了少年宮。
趙孝磊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華婕時的樣子,忍不住感歎:
“沒想到那孩子能有這樣的好機緣。”
“人家孩子未必覺得這是好機緣。”沈佳儒無奈歎口氣,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奇妙,那麼多來求他拜師的他看不上,主動上心的孩子又不把他當回事。
嘖。
“?”趙孝磊挑眉,什麼叫華婕未必覺得這是好機緣?這樣的好事兒,那孩子還能不願意不成?
“他可以看不上你們,也可以看不上我。”
“可老師您這麼厲害,誰不想跟你學學?”
“誰知道呢,孩子的想法總是很奇特的,你我看的好的事,人家說不定覺得不如個冰棒重要。”
“……”趙孝磊皺眉想了想,眼神微轉,陷入沉思。
待將車停靠好,跟沈墨道彆後,他陪著沈佳儒進少年宮大樓。
兩個人進門先拐進一樓畫室,趙孝磊跟畫室老師孫楠交涉,沈佳儒則背著手在畫室裡溜達。
一會兒後,趙孝磊找到沈佳儒,低聲道:
“老師,華婕不在這裡,我們走錯了,她在樓上的另一個美術班。”
“……”沈佳儒點了點頭,兩人便出了畫室走向樓梯。
孫楠追出來想說什麼,趙孝磊擺手製止了對方,搖頭示意不行。
孫楠這才不得不止步,眼神卻仍熱切盯著沈佳儒背影。
拐上二樓,張向陽正在挪走倚門的凳子,準備關上畫室門,將涼風關在門外。
趙孝磊迎上去,低頭說了幾句話,張向陽立即亮起雙眼,激動對沈佳儒道:
“沈老師!”
沈佳儒微笑著點點頭,便轉身進了畫室。
趙孝磊站在門口繼續跟張向陽聊天,沈佳儒走到牆上掛著的華婕畫的樣畫前,仔細打量起來。
此刻孩子們都在埋頭畫畫,華婕也伏在小桌案前臨摹水彩,並未注意到沈佳儒。
可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華婕就聽到了耳邊有人討論了起來:
“看見那位大叔了嘛!聽說他一幅畫賣幾百萬!”
“我也聽到了,張老師跟那個人剛才聊到了,說是在國際上辦過不止一次畫展的大畫家,前幾年才回勁鬆市落葉歸根的,說是喜歡四季分明、山清水秀的家鄉寧靜生活。”
“我要是這麼強,我就去大城市生活了,在咱們這小地方多無聊啊。”
“你們重點搞錯了!沒聽那個跟大畫家一起來的人說嘛,大畫家是來收徒的,想看看有沒有畫的好的,就收為親傳弟子啦。”
“對對,我聽那個人說,如果能被收為徒弟,不僅能學到老師一身本領,還能繼承他的上流圈人脈,以後隨便參加個聚會,畫出一幅畫往富豪圈裡一展示,就能賣了賺好幾百萬啊。掛上大畫家大弟子的名號,就能走上人生巔峰了!”
“哇,那彆聊了,快好好畫吧!”
“得了吧,你就是超常發揮,畫的也不行。”
“噓噓!大師走過來了!”
所有孩子立即噤聲,全都正襟危坐裝模作樣的畫起畫來,鉛筆甩的飛起,各個激情作畫,表情澎湃。
華婕沉默了下,想抬頭看看熱鬨,可剛用水打濕了水彩紙,不抓緊上色,紙乾了又要重畫。
隻得忍住好奇心,蘸了顏料先落筆繪畫。
筆尖才要落紙,身後便有聲音道:
“水彩被水稀釋後,顏色會淡,你應該一筆蘸滿顏料就開始畫,不應該再過度稀釋了。不然顏色乾後變淡,達不到效果,你又要再上一層色,水彩紙在反複疊色過程中會起毛糊掉。”
華婕手速極快的在落筆前抬臂,她轉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後的中年男人,又看看自己的毛筆,想了想便聽他話的擠掉毛筆上過多水分,重新調色。
開畫前,她又看了看大叔,對方點頭,她才揮豪落筆。
顏色在濕紙上暈染開,漂亮的如有生命的精靈,伸展流淌成奇妙的圖案。
水彩畫像有自己的生命和意誌,甚至不受執筆者的完全掌控。
華婕看著畫麵,感受到了幸福。
“紙麵過濕了,而且在打濕紙張時,應該留出氣孔,濕中有乾,這樣上色時,才有顏料暈染不到的留白處。
“以前是學水粉的吧?水彩這一塊兒基礎技巧和水粉是完全不同的。
“而且裱紙裱的不好,這裡有點鼓包了。”
中年男人隨口幾句,便點出了華婕現在最大的問題。
“是的。您是畫水彩的嗎?”華婕仰頭。
“我最初是學國畫的,之後轉水彩,最後又改畫油畫。”男人簡單介紹了下自己學畫的過程,然後又指了下她臨摹的書頁上的畫,不認同道:
“現在出書實在是太不隨便了,這幅畫構圖左空右滿,整個給人的觀感就是重心歪斜。而且這兩個靜物在上色時完全沒有考慮素描關係,一塌糊塗。”
華婕愕然抬頭,這個問題她剛才也有質疑,但對水彩到底不專業,是以不太確定。
如今聽對方一說,瞬間明白過來哪怕是出版物上的例畫,也不是絕對權威的。
“您好厲害!”她由衷讚歎,隨即又興致勃勃翻到書冊前麵兩頁,“您看,這幅畫的透視關係是不是也不對?”
“嗯,是的。”沈佳儒點了點頭,隨手拉過邊上一張椅子坐下,拿起她放在桌上的鉛筆,在書頁上隨便拉了幾條線,便將正確的透視圖畫好了。
“是這樣的,我也做了這樣的修改!”華婕笑吟吟如找到知己,抽出自己壓在下麵的一幅臨摹畫,展示給他,“您看,我臨摹的時候,把原畫錯誤的透視改正了。”
“嗯,透視改的不錯。就是水彩畫的太臟了。”沈佳儒不讚同說罷,拿著鉛筆點在兩處道:
“這邊都是疊了兩三次色,才達到咬色效果吧?”
“是的!您一眼就看出來了!”她讚歎。
“這裡,應該用濕畫法的,沒打水吧。”
“啊……沒打夠。”
“這裡應該留氣孔的,兩個顏色完全拚死了,一下醜太多。”
“不好意思,我初學水彩……”華婕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你明明素描基礎那麼好,怎麼畫水彩的時候,就把素描知識都丟開了?這些地方完全胡畫。”
“是……”華婕臉漲的微紅。
邊上悄悄圍觀的孩子們瞬間都瞪圓了眼睛。
哇!
第一次見到有人能給華婕提意見的!
他們還以為她是不會犯錯的那種厲害角色呢。
如此看來,這位大叔果然好強啊,把華婕說的都答不上話了呢。
“無論是水彩,還是油畫,都是描繪腦中事物的媒介而已,重要的是表達,是信息的傳遞,你怕什麼?素描是怎麼畫的,水彩就怎麼畫。
“所有畫法都是人發明出來的,你基礎已經這麼強了,大可拿出點畫膽來。”沈佳儒翹起二郎腿。
華婕轉頭朝著沈佳儒閃爍星星眼,“老師,隻有您這樣強的人才敢這樣畫啊!”
她連水彩的基礎技法都還沒用熟呢。
沈佳儒眼神一掃,將少女簡單打量了下。
純色的白毛衣,樸素的校服褲子,一雙雖然有些舊,但擦的乾乾淨淨的皮鞋。
短發素素的卻很清爽,眼睛清亮,神態親和而帶著幾分機靈勁兒,跟他講話時並沒有孩子麵對陌生大人的囁嚅或卑怯。
她很自信,很從容,彎著眼睛看他時,雖有驚歎和尊敬,但那種談笑自在的氣質,讓他覺得自己仿佛與她平輩似的。
“喜歡水彩?”他問。
“嗯。”她點了點頭。
“你水粉既然已經畫的那麼好了,何必費力氣再去畫自己不擅長的水彩畫?”沈佳儒微微皺眉,眼神中有純粹的好奇:
“而且水粉進階到油畫更容易,將來上大學後直接畫油畫不是更容易轉化出商業價值。”
“這是您水彩轉油畫的原因嗎?”華婕淺淺一笑,回想起自己上一世的選擇和人生,感慨道:
“不是所有人奔著商業價值去,就一定能得到商業價值的。
“也可能付出了所有努力,舍棄了所有喜好,一心求財,仍不可得呢。
“到最後夢想和財富兩手空,不是更慘。”
說罷,她朝著沈佳儒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