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高中生之間, 衝動又熱烈的情緒充斥彌漫。
孫乾將畫板架好,忽然轉頭對錢衝道:
“今天我畫難度更高的油畫寫生,跟你們比。”
“這tm怎麼比?你肯定比我們畫的差, 到時候非說是因為油畫難才顯得差, 那我們豈不是隻能眼睜睜看著你耍賴?”錢衝皺眉, 歪著腦袋嘲諷孫乾就是在給自己耍賴奠定理論基礎。
“哼,如果我畫油畫都比你們強, 那怎麼說?”孫乾微微挑眉, “你們都還在學水粉呢吧?嗬嗬。”
“要點臉就好好畫水粉, 彆在這兒作妖現眼。”方少珺已經落了兩筆, 忽然回頭盯住孫乾, 眼神和語氣都極其不屑。
“……”錢衝望了眼方少珺, 忽然發現方大小姐這份犀利和傲慢,用在討人厭的人身上,還……莫名挺爽的。
“!”孫乾被方少珺梗住, 才要開口再回懟兩句, 忽然被打斷。
華婕站起身, 笑著道:
“哎, 要不我這個畫水彩的跟你一起畫油畫吧, 不過我沒帶油畫用品啊, 你能不能借我一起用?”
“?”孫乾皺眉, “你是在開玩笑嗎?”
“華婕彆鬨!”錢富貴急的抻長脖子,這種試管沈門榮耀的事, 華婕怎麼可以如此亂來。
中二少年錢富貴就差跳起來按華婕的手, 捂華婕的嘴了。
華婕卻笑著道:“有點娛樂精神嘛。如果我一個畫水彩畫的跟人家比油畫都贏了,那多過癮。以後孫乾恐怕連門不敢出了吧,那也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哈哈。”
原本想拒絕華婕,再嘲諷華婕幾句的孫乾磨了磨牙,果斷道:“好!如果你輸了,可彆哭著鬨著說因為是第一次畫油畫,不認輸。”
“哈哈,就算你耍賴,我都不會!”華婕又將自己的水彩畫紙和水彩顏料收起來,搓著手走到孫乾身邊,“快點,畫紙、筆、顏料,我們並排坐著一塊兒用吧?”
“……”孫乾瞪華婕一眼,不情願的拉著馬紮坐好,從畫板裡抽出一張油畫紙,又將顏料盒、油盒和筆刷等工具放在兩個人中間,以便一塊兒使用。
華婕看了下孫乾遞給她的畫油畫的板兒,摸了摸,發現對方已經刷過油畫底料了,大概就是橫豎兩遍,也用砂紙好好打磨過了,非常非常細膩。
直接畫法的話,還是少打磨打磨,稍微粗糙一點比較好。
既然他打磨的這麼平滑了,那就古典畫法吧。
抿唇抬頭盯著麵前的風景看了看,她開始在腦內構圖。
孫乾捏起筆,觀察靜物的同時,也在觀察華婕。
他發現對方在摸畫油畫的紙板,那動作和表情,看起來像是很懂的樣子。
不可能吧?
一個從水粉轉水彩畫的15歲女孩兒,還會畫油畫?她是不睡覺,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畫畫了嗎?
孫乾今年16歲,他從來都不是個天才型選手,一直以來自詡全國最努力,除了吃飯睡覺和基本的學習之外,他都在畫畫。
從小到大,不知道舍棄了多少童年的快樂,放棄了踢球,放棄了打遊戲,放棄了跟朋友共同享受無憂無慮的悠閒假期。
如此才能在16歲時便將基礎全打好,抽出時間來學了半年多的油畫。
他不相信華婕比他更用功。
華婕觀察了一會兒前左右的環境,忽然微微一笑,腦內想好了構圖。
轉頭見孫乾已經開始打型,她笑道:
“你喜歡直接在白板上畫啊?”
“?”孫乾轉頭,沒明白她什麼意思。
華婕挑眉從容一笑,拿起大筆刷調了個灰調的熟褐,在紙板上鋪了一層底。
孫乾皺眉盯著她,他懷疑她在浪費他的顏料。
用這種小手段可沒意思,他家不缺這點錢。
華婕這才發現,居磊居然連古典畫法中許多油畫師會先鋪一層灰調底色都沒有教給孫乾,這目的性也太強了吧,就是專攻一種畫法到達一個深度,根本不考慮學生學畫過程中的全麵知識體係的完整度啊。
居磊老師會不會太急功近利了點?
一切就是為了最終呈現,為了學成能畫,其他所有當誤事兒的枝杈都給學生省略了。
他這不就是在培訓技術工嗎?一點學生自己的選擇和特性都不考慮……
抿著唇,華婕忽然有點可憐孫乾了。
這些孩子們,拚儘全力在畫畫,也不過是居磊的一個向畫圈炫耀自己的工具而已。
就算基礎打的深打的快又如何呢,真到了這種藝術性的比賽中,就算孫乾的《景山之下》畫的再紮實,沒有任何的情緒情感表達,中規中矩的畫出四四方方一個風景有什麼意義呢?
現在都還好,畢竟攝影技術還沒有發達到二十年後那樣。
等再過幾年,孫乾這些人會更緊舉步維艱,你畫的再好,能有照片和ps修圖出來的東西好嗎?
除非能畫成超寫實的冷軍老師那種水平,但整個市場上被認可的超寫實油畫,也就這麼一個吧。
還是極具爭議性的畫法。
華婕覺得,居磊這樣教徒,總歸有點邪道。
而居磊已經是畫壇非常有地位的人了,如此看來,她能跟沈老師學畫,真的好幸運。
“鋪這一層,可以避免畫的時候畫麵出現紙板底色的白,水彩畫飛白是漂亮的,油畫可不是。”華婕說罷,開始落筆勾型。
“……”孫乾皺眉,想起自己以往畫畫,有時的確會出現地板上小白點透出來的狀況,有點醜,但也沒太注意。
難道……
鉛筆輕輕畫出構圖後,她又轉頭看了眼孫乾。
發現對方選擇了一座小樓當主體,構圖中將小樓畫了個全。
華婕搖了搖頭,這個畫法太旅遊照了,中規中矩的將一座小樓完整的呈現,會顯得畫麵非常死板。
雖然也算的上三角構圖,但瞧著像個建築設計圖似的,就跟許多人旅遊站在名勝前,比個耶,正麵全景這麼一拍,特彆千篇一律,特彆……樸素。
她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後世看到的許多攝影和繪畫中關於構圖的教程,在初學階段是可以像居磊那樣構圖的,因為大家就是為了練習,打基礎的時候完整的畫一個靜物,一組建築是ok的。
但真到了要賣畫,要出作品的時候,還這麼畫,那就有點傻了。
居磊難道沒有係統的給學生們講解過構圖的正與奇,考試畫法和創作畫法嗎?
她抿著唇目光挪向孫乾,從畫來看的話,她覺得這孩子不應該叫孫乾,應該叫孫鐵柱之類的,就特彆老實,特彆土的那種。
孫乾發現了她的目光,轉頭朝著她的畫看來。
華婕沒有選畫獨立的建築,而是選擇了左側一個拐角。
兩麵垂直的牆在畫右側十分之一出相交,畫麵正對著的牆橫平豎直。
牆前麵是個拐角樓梯的側麵,樓梯從右向左上,側形是個三角,地平線選在橫下三分之一處,向左延伸至畫麵左邊緣,被豎線邊緣切割成了個直角三角形。
三角形的樓梯側麵是乳白色的,與三角形的樓梯側麵平行的牆是這幅畫最大的一個塊兒,右側與這麵牆垂直的牆麵隻占十分之一,都是故宮磚紅。
光從右打過來,在正麵畫者的牆麵和白色三角形樓梯側麵上投下光影。
畫麵下方三分之一處的磚麵上停了一隻和平鴿,樓梯扶手上落著一隻和平鴿,還要一隻和平鴿劃過磚紅牆麵,正欲落在樓梯扶手上。
整幅畫的構圖,景負責靜,和平鴿負責動,每一個區塊兒裡都包含著不同形態的三角構圖。
牆麵的垂直拐角,階梯和牆麵的上升,又讓這個拐角小景顯得充滿變化和特有的靜中動態。
華婕的構圖是非常講究的,孫乾一眼看過去卻沒怎麼看明白,不過是個小小的拐角,除了地板和牆,還要一處階梯外,還要啥?
這不是故意往簡單裡畫嗎?
如此一比,他畫的小樓複雜度可高多了。
“你彆在構圖上偷懶耍滑啊。”他嗤道。
華婕用一種特彆冒犯人的憐憫眼神盯了下孫乾,淡淡道:
“不是越複雜,畫就越好看的。審美這一塊兒你欠缺的太多了,以後不管居磊老師教不教,你自己找些名畫和講這一塊兒的書,好好學一學看一看吧。”
“少耍嘴皮子。”孫乾斥了句,收回視線繼續專注畫畫。
“……”華婕隻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麼。
隨著畫筆在紙板上不斷勾勒,不管鋪畫,故宮的宮牆和樓閣逐漸清晰。
孫乾揉了揉手腕,戴著手套的手伸張握拳,甩一甩揉一揉,感到放鬆些後,忍不住再次朝華婕的畫望去。
方才華婕在使用他調色盤時,直接用了他調好的紅色,用後嫌棄的搖搖頭,又重新調色。
那時候他忙於畫自己的,根本顧不上看她調好的顏色,如今看來,他眼神微微怔忡,盯著她的畫好半晌沒挪開視線。
同樣顏色的紅磚牆,他用色比較純,看到的顏色完全沒有考慮到光線帶來的冷暖色調,畫出來的純度相對較高。
可華婕的用色卻完全不同,不知是眼睛能看到更多顏色,還是通過理性對光照等影響都做了分析,她的用色隻有幾個小區塊純度較高,更多的區塊都有混色。
亮處似乎是加了黃色,暗處似乎是加了藍色和綠色。
現在畫麵呈現出來的感覺,仿佛是每一筆都會對顏色做一點點的調整似的,畫麵上沒有一處是同色塗抹。
不同冷暖色調的紅牆,光影感覺特彆強烈。
華婕又蘸了米黃色,輕輕刷在畫麵上,許多地方畫的很快,卻是認真斟酌過後才落筆。
既專注,又瀟灑。
孫乾眉頭皺起,為什麼即便是相同的用色落在紙張上,效果感覺也完全不同呢?
“同樣的顏色,在我的畫麵上,給人的感覺不一樣,就是因為我的配色和光影處理,比你強。
因為強了不止一個等級,所以你看的出,但學不會也說不清。
即便是臨摹,也可能出現微妙的不同,而導致畫的質感天差地彆。”
華婕忽然停下筆,轉頭盯著他一字一頓說道。
之前少女即便是站在頒獎台上,也總是笑容可掬,溫和甜美的樣子。
孫乾完全沒想到,在跟她起衝突後,她會如此鋒利不留情麵。
瞪圓了研究盯著她,默了一會兒,孫乾才反應過來,原來是自己竟把心裡所想說出了口。
他尷尬又羞恥的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快速收回視線,避開了她桀驁的目光。
她那樣看著他,會讓他覺得自己仿佛是個垃圾。
方才還充滿自信的筆觸,忽然開始變得磕磕絆絆。
孫乾突然對自己產生了一點質疑,因為華婕的表情實在太自信了。
而且她繪畫的速度和篤定,對油畫顏料和筆的掌控能力,絕不是一個新手會有的。
就算她最初落筆時速度還沒提上來,但現在的遊刃有餘看起來就是熟手。
他咬住嘴唇,深吸一口氣,在調色時變得更加慎重。
華婕瞧見他的筆觸,低低哼了一聲,隨即輕聲道:
“我最強的,就是調色和配色。跟我比這個,你還是算了吧。多在自己的細節和畫麵整體的光影及素描關係上下功夫吧。”
“……”孫乾回頭狠狠瞪了華婕一眼,用力攥著油畫筆的手,仿佛捏著的是華婕的脖子,深吸一口氣,他冷聲問她:
“你畫油畫多久了?”
“很久了。”華婕眼睛望著自己畫的角落,她要開始畫鴿子了。
可方才落在那裡的鴿子早已飛走,閉目回憶了下方才的光影,又觀察了下落在彆處的鴿子,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始落筆。
隨著華婕畫麵完成度越來越高,孫乾的壓力越來越大。
雖然他畫的小閣看起來比她的拐角和樓梯難的多,但如今從華婕的處理層次來看,兩個人的畫的難度恐怕不相上下。
抬頭目光落在錢衝、方少珺和陸雲飛的畫上,再看看自己的三個同學,他壓力劇增。
方少珺他們的畫水平非常穩,從如今的筆觸和畫麵上已隱約看出獲獎作品的風格。
孫乾心裡已經隱隱明白,或許……他們四個人的畫真的都是自己畫的,沒有沈老師插手。
所謂的‘沈老師幫他們打好結構,幫他們修畫’,可能隻是因為平日裡聽居磊老師嘲諷沈老師的話太多,以及……他們因為不服輸而生的臆測。
但比試已經開始,除非結束,沒有人能叫停。
他深吸一口氣,有些焦躁的挪了挪屁股,又抹了一把額角的汗。
畫一筆後,覺得格外不順手。
他乾脆將手套脫了揣兜裡,直接在寒風中捏著畫筆畫了起來。
沒有手套的束縛,筆觸果然流暢了許多。
華婕仔細將三隻分布在畫麵三個不規則點上的鴿子勾勒出大略的形態,觀察了一會兒,又將地上的鴿子從昂頭變成了低頭,仿佛在地上尋找著什麼食物,如此一來,那種靈趣的動感瞬間來了。
她想到莫奈畫睡蓮時,也會在靜的靜物中點綴態十足、奇趣可愛的小鴨子、水鳥等活物,讓畫麵一靜一動,趣味環生。
她可真厲害,簡直是名畫學習課程第一名。
掛著微笑,她越畫越心情愉悅,細節勾勒和處理也愈發有靈氣。
在做更細致處理時,她將自己的好心情也融入到畫中,筆觸愈發輕快,連牆根處遺留的雪堆,和斑駁的牆皮,都透著種莫名的朝氣。
將地上石磚之間縫隙裡的泥土和雪塊,以及牆麵投在地麵與樓梯扶手上的陰影畫好,一些畫錯的地方,和處理不當的地方檢察補救。
準備再仔細觀察下整體構圖和透視等關係有沒有畫對,喘口氣的休息間隙,她轉頭看向孫乾的畫。
基礎的確紮實,但是審美方麵的硬傷,和色彩感覺差等問題,都是比較難處理的。
真要學院派的解決,去背色卡,那畫出來的東西恐怕也會失了靈動。
她正琢磨如果自己的孫乾的老師,怎麼去提升他畫作的藝術性,發現還是挺難的。
可能要沈老師出馬才能搞的定。
歎口氣,準備收回目光時,忽然瞧見孫乾將筆換左手捏拿,右手塞進自己脖領裡。
到這時,她才發現對方竟然在零下十幾度的環境裡,脫了手套,光手捏筆作畫。
即便用衣服裡的身體暖好了手,但手背仍舊紅彤彤的腫了起來。
或許他手的確可以在暖和過來的那幾分鐘裡變得靈巧,但這妥妥會凍傷啊。
隻這一會兒功夫,孫乾又將右手塞進左手袖筒裡,暖和一會兒後,再次掏出來繼續畫。
華婕目光盯著他紅腫開始發紫的手背,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表情更加嚴肅,落筆也更莊重起來。
當你的對手如此認真時,你很難不施展全部能耐。
又畫了一會兒,華婕忽然開口道:
“落筆前不止是要謹慎,要更多的思考和反思,在這個階段,把畫推遠一點,整體的去看畫麵的色彩關係和素描關係。
“一幅畫不是畫完了就結束了,你要就著這副畫不斷不斷的思考和總結,不是所有人都會深入思考的,但是你必須要學會。”
她沒說出口的是,錢衝他們仨有天賦,或許不需要費那麼大事,本能調出來畫出來的就強。
但她和孫乾這樣非天才的人,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和思考。
這個無法逃避,必須麵對!
孫乾轉頭瞪著她,額頭青筋繃的微微凸起。
華婕與他對視一眼,放下筆道:
“我畫完了。”
“???”孫乾瞪圓了眼睛,往華婕的畫上一望,細節處理到位,完成度的確非常高了。
而他還沒畫完。
“沒關係,其他人也有沒畫完的,你繼續畫吧。”華婕站起身,扭了扭脖子,又轉了轉手腕。
孫乾咬緊牙關,轉回頭不吭聲,手上的動作卻明顯加快了。
華婕皺起眉,太在意其他人的感受,太在意社會環境下的反饋,太容易受影響了,心不定,氣不穩。
她隱隱覺得,孫乾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
在沈老師家學的久了,接觸的都是方少珺他們幾個,從來覺得穩穩坐在板凳上,從容鎮定畫畫是件很容易的事。
走出來才忽然回想許多事,是的,普通人往往容易受外界支配,慢慢活成個四不像。
畫畫這件事一旦不那麼純粹了,特彆容易浮躁的走歪路。
但對於孫乾,她也不準備說太多了。
覺得他很拚,她才多講了幾句,但有些事彆人說是沒用的,要自己經曆過了,才真的能明白。
“這幅畫畫的挺有味道。”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華婕嚇了一大跳,居然一直沒發現身後有人。
“啊,謝謝。”她側開一步,朝著男人點了點頭。
“這幅畫賣嗎?”男人再次開口,直截了當。
“?”華婕微怔了下,轉頭看向四周,笑著道:“這個我做不了主,我要問問我老師。”
男人點了點頭,他穿著一件圓滾滾的黑色羽絨服,圍著灰色的圍巾,穿著灰色的褲子和鐵灰色皮鞋,整個人透著股經濟水平不錯,審美也ok的氣質。
華婕上下打量了下,總覺得自己好像見過這個人,但又沒什麼印象。
“嗯。”男人點了點頭,又追加了句:“好。”
華婕也不知道是哪裡好,微笑著回應了個點頭,便不再搭話。
方才站在方少珺身後的季軍張大業繞過一圈兒走到華婕身邊,看了看她和邊上的男人,又看看華婕的畫,開口讚歎道:
“畫的真好,這個構圖我方才也捕捉到了,結果走過來一圈兒,隻有你選繪了。”
“你畫了什麼?”華婕轉頭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