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橋儘頭, 站著兩個人。淺白雲霧中,青衫與紫色道袍迎風飄飛。
“二位前輩,這是?”宋潛機一怔, 哭笑不得,“怕我跑路?”
“以防萬一, 還是師兄送師弟回院吧。”院長說。
觀主道:“家師交代的差事,不敢疏漏。師弟請罷。”
兩人一左一右,宋潛機走中間。
身後還跟著兩隊人馬、四十餘人, 一隊來自書院,一隊來自紫雲觀。
表麵友好, 暗中提防, 都怕對方半路耍詐搶人。
一路浩浩蕩蕩,引人注目。
這令宋潛機想起上次來乾坤殿,被徐看山、邱大成一路押送。
“二位前輩實不必稱我師弟,我消受不起。”宋潛機說。
“你曾親口說,你想要一座山頭。不正是想拜書聖為師嗎?”
見宋潛機表情茫然, 院長好心提醒他, “畫春山也是一座山頭。”
“畫春山怎麼能是山頭?”
宋潛機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 覺得很荒唐,“正常的山頭可以開墾,可以澆水、不會被人裝在匣子裡, 更不會突然飛出來砸死人!”
院長治學態度嚴謹:“它遠看是山,近看還是山,本質就是山。你可以說它‘過於正常’,但不能說它‘不正常’。”
宋潛機袖中拳頭握緊,努力描述:“我是說那種,每天就在那裡, 不會動、隨時能種,‘普通正常’的山頭,前輩明白嗎?”
“哦——師兄我明白了。”院長歎氣。
畫春山居然因為“過於正常、不夠普通”,遭人嫌棄。
他對宋潛機微笑道:“可惜晚了。家師心意已決。”
“師弟莫聽他胡言,根本不晚!”觀主清微真人開口,“二位聖人已達成一致,讓你自己選。你選了紫雲觀,他們書院絕不敢拿你如何。”
“我兩個都不選。”宋潛機不假思索,“我誌不在此。”
清微真人怔了怔。
宋潛機試圖說服對方:“我出身凡人,修為低微,天賦普通,我不配,這不合適。”
“師弟謙虛。”清微真人笑道,“師弟誌趣高潔,棋藝、書畫、花草樣樣精通。眾人皆知,你統禦外門弟子,是以德服人,並非武力威逼。”
“不、不敢當。”宋潛機感到尷尬。
他不再說話,沉默地走完全程。
“王土根兼白憐憐”出現在登聞大會正式開始之前,他就被盯上了。
除了在華微城當鋪寫符,他沒做過其他出格的事。
客人守規矩,店家“三不問”,黑店方能長久運行。
上輩子他進黑店如同回家,銷贓倒賣的黑活乾了不少,從沒出過事。
這輩子第一次就翻車。
不僅如此,所有事都不一樣了。
上輩子此刻,他為躲避華微宗的追殺令,藏在華微城中扮乞丐、裝殘障,多次死裡逃生。
這輩子他即將光明正大、走正門離開。
上輩子修真界敬畏他,稱他“百戰不死宋潛機”。但在一些大宗門修士、世家豪族心底裡,他永遠是“散修泥腿子”,隻會以武服人,類似俗世凡人的暴發戶、大老粗。
這輩子他居然成了才情風雅之士,喜愛下棋、寫詩、栽花,唯獨不動武。
離譜,實在離譜。
棋鬼的陣法秘籍、書聖的畫春山、琴仙的七絕琴,還有劍神最強的劍法,都該是救世主衛真鈺的。
除了這位絕對主角,誰還能接這些天大機緣,燙手山芋?
救世主此時在忙什麼?怎麼不來悶聲發大財?
衛真鈺,你真沒用!
宋潛機心裡罵了一句。
……
山下華微城,春風如意樓。
沉睡的衛平抽抽鼻子,輕聲打了個噴嚏,噴出濃烈的酒氣。
“誰罵我?”
他含混嘟囔,拉起柔軟的錦被蒙頭,像一隻鴕鳥鑽進沙坑。
“衛平,我到處找你!”
忽然有人衝進廂房,將他從溫暖的巢穴裡拽出來。
窗戶被打開,春風入戶,吹散滿室酒香脂粉味。
衛平不情願地睜開眼。
他剛睡醒,五官雖保持著隱容術偽裝,雙眸卻烏黑閃亮,啟明星般耀眼。
李二狗不由愣了,下意識鬆開雙手。
衛平眸中光彩一閃即逝。
他怒瞪來者,沒好氣道:“來青樓都是找姑娘的,你找我乾什麼?!”
衛平罵完,踢開被子下床。
他衣衫散亂,大咧咧露出光潔結實的胸膛,一把抓起桌上酒壺,仰頭痛飲解渴。
“我按你教的參加棋試,但我打出的決勝局,並不是這次登聞大會最精妙的棋局。”李二狗說。
衛平正咕嘟嘟灌著酒,喉結快速滑動,聽他說完,嗆得連連咳嗽:
“你、你說什麼咳咳咳!”
李二狗急忙為他拍背。
衛平用手背一抹嘴:“不是你,還能是誰?天上掉下一顆星宿?”
“我先贏姚安,再勝趙霖,但我勝不過此人。”李二狗從懷中取出一片玉簡,雙手遞給他:
“紫雲觀傳出消息,棋鬼在棋試當夜,與一位後生晚輩在摘星台下了一場盲棋,那是百年難遇、三劫循環的奇局。棋譜在此。”
一張製作精良的玉簡譜,隻賣一塊靈石,對很多陣師而言,約等於白送。
有人買來學習,有人買作收藏,第一批玉簡問世,瞬間搶購一空。
李二狗很珍視這張譜,伸出雙手等著接。
他想起衛平許諾時,臉上那種漫不經心又無比狂傲的神情,生怕對方惱羞成怒,怒摔玉簡。
他們萍水相逢,他摸不準衛平的脾氣,更猜不透衛平的底細。
衛平沒有生氣,皺眉看了片刻,宿醉的昏沉漸漸消退,雙眸越來越亮:
“有意思、有意思!”
“此局名為‘摘星三劫’。”李二狗心生佩服,他拿到棋譜後,足足半個時辰才推到精妙處,“如今修真界,凡有筆墨,人人爭臨英雄帖;凡見棋盤,人人爭打摘星譜。”
“英雄帖又是什麼?”衛平問。
“全修真界都知道,你不知道?”李二狗驚訝道,“英雄帖便是宋潛機在摘星台留下的四句詩,拓本在此。”
衛平打開:“擬將春風添醉酒……”
四句念罷,他的酒徹底醒了。
“怎麼少了三個字?到底求仙不如什麼?”衛平氣道,
“這是殘篇!誰賣給你的玩意兒?拓印都印不全,缺德啊!”
“原本便是殘篇。最後三個字,沒人猜得到。或許寫這首詩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李二狗撓頭,他笑容憨厚,“我覺得筆者是故意留白。或許他想說,雖然我輩修士求真理、求長生,但心裡總要有一件事、或一個人,比求仙成神更重要吧。若為仙途舍棄一切,就算成道,也不得圓滿……”
衛平不說話,心想筆意未斷,後麵一定還有字。隻是被人抹去,或者藏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