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弓弦長時間繃緊,總有崩斷的時刻。
昨晚三司會議上,司工鐵三牛道:“我們拖不起。倉庫裡的火藥、醫藥眼看就要見底。工坊日夜不停地趕工,時間一長,容易出爆炸事故。”
司農劉木匠道:“已經誤了夏收,不能再誤秋收啊。”
司學祝憑歎氣道:“孩子們太久不讀書,連做遊戲都是分隊打仗。他們太早就懂得了仇恨。”
衛真鈺站在城頭,高舉長劍,對內進行最後一次演講:
“戰鬥到了最後關頭,千渠到了生死存亡時刻!勝利必將屬於我們!打贏這一戰,回家收麥子!”
他的語言簡單樸實至極,卻振奮人心。
千渠人齊聲高喊:“收麥子!收麥子!”
洪福喊“何掌門萬歲”,千渠就喊“回家收麥子”。
雙方聽見喊話聲,都以為是對方先瘋了。
仙盟修士不惜靈氣地使用各種神通,爭立戰功,誓要攻下千渠。
紀辰主控的千渠防護陣已不能擋下所有攻擊,孟河澤領隊出戰,衛真鈺派出所有火炮隊、火銃隊、鐵傀儡掩護他們。
一場最激烈、最瘋狂的大戰徹底爆發。
從白天到深夜,爆炸聲如夏日雷鳴,道道火光如紫龍出海,滾滾煙塵籠罩方圓百裡的天空。
“他們嗑藥了啊?他妹的變這麼強!”紀辰抱著陣盤劇烈喘息,站在城頭罵臟話。
衛真鈺同樣不好受。“不儘火”還沒有被他徹底收服,他不敢完全放出,以免燒到身後千渠。隻操控十分之一對敵,依然極耗精神。
城外戰場險象環生,孟河澤浴血奮戰,宋院弟子亦無退意。
背後已經是千渠,還能退到何處?
袁青石站在坐船甲板上,指揮戰鬥:“成敗在此一舉!這一戰贏了,瓜分千渠靈石礦和寶藏,人人有份!打輸了,就隻能等冼劍塵拿回本命劍,做他劍下鬼魂!各位同盟,拚了!”
地動山搖的鼓聲中,仙盟修士血氣澎湃,全力進攻。
忽然袁青石心中一凜,縱劍跳下雲船。
“轟!”
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木屑亂飛,火焰燃燒。
雲船雖有陣法保護,卻沒有千渠防護陣那般牢固。各種爆破類符籙如流星從天而降,船隊被生生打散,鼓聲也被迫中斷。
前方的仙盟修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看見後方起火,以為自己被千渠人包圍了,有人繼續進攻,有人向後回援,陣型瞬間變得混亂。
“怎麼回事?千渠從後麵打過來了?”袁青石大喝。
千渠怎麼可能還有餘力繞到後方襲擊他們?
“不是千渠的人!”擅長探查的修士回報。
“還能有誰?!都打到這種時候了,誰還會來?”
千渠外的援兵早已儘數入局,數遍修真界也沒有更多能影響戰爭走向的大勢力。
“好像是青崖的人,他們都穿著青衫!”
“青崖不是封院了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仙盟眾人向身後望,隻見青崖的船隊從夜雲中顯出蹤影,船頭的年輕小修士貼上擴音符喊話:
“千渠的朋友們!青崖來晚了!”
青崖多符修,擅長遠距離進攻。
金丹以上的臨陣畫符,金丹以下的不斷打出符籙。
夜空中忽劃過一道無比雪亮的刀光,像閃電劈開夜幕!
仙盟最大的雲船四分五裂,從空中墜落。
“不好,是子夜文殊的雪刃刀!快退!”
“堂堂青崖院監子夜文殊,竟然這時候偷襲我們!”
你要說他偷襲,又不算完全偷襲,隻能說正巧趕上仙盟全力進攻,無心他顧的時候。
千渠和正道仙盟將對方當做唯一的敵人,沒有想到此時還會有第三方加入戰鬥。
千渠及同盟精神大振,乘勝追擊:“青崖的朋友們,看到你們了!”
千渠再次打跑了敵人,等來了強援!
仙盟眾人損失慘重,不得不從洪福上空離開,避入毒瘴林,借茂密樹叢,躲避青崖的符籙攻擊。
眾人憤怒之餘,甚至感到一絲荒唐。
打這麼辛苦,又白打了?
子夜文殊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
雙方鳴金收兵,戰局再一次陷入僵持。
“子夜文殊來的正是時候。”衛真鈺道。
紀辰:“可是我們至今仍不知道,師兄給他的匣子裡裝的是什麼。”
孟河澤:“不管是什麼,他都來了。但你們不覺得奇怪嗎?為何不見何青青蹤影?”
衛真鈺略一思索:“如果我是她,打不贏卻還要鞏固威望,前後都是死路,隻能選擇談判。”
“你是說,她會去找子夜文殊談?”孟河澤道,“也對,何青青出身青崖,好像從前與子夜文殊有些淵源。”
紀辰:“子夜道友會跟她達成協議嗎?”
三人麵麵相覷,一時沉默。
………
仙盟修士仍對新盟主有種莫名的信心。他們在毒瘴林中撐起防護屏障,等著何青青想辦法,卻隻等來對方閉關的消息。
袁青石分發升仙丹來安撫眾人:“大家稍安勿躁!掌門已有計劃!”
但究竟有什麼計劃,他也不知道。
月光照不進密林,抬頭隻能望見交錯的枝葉。
仙音門弟子大多聚在烏金車四周,陣型嚴密地守衛著車中人。
“喂,祝心,掌門喊你。”
調弦的少女急忙收起琴:“師姐,你說掌門叫我?隻叫我一個嗎?”
“隻有你!”領路的弟子有些羨慕,“還不快點。”
祝心一時忐忑,小心翼翼地走進華麗烏金車。
隻見何青青斜倚軟塌,大袖垂落,正閉眼假寐,美麗無比的容顏略顯疲態。
“見過掌門。”祝心輕聲道。
何青青沒有睜眼:“我不曾給你們發過升仙丹,你們心裡可怨我,覺得我不好?”
祝心急忙搖頭:“不,我們都是大師姐收進仙音門的,如果沒有大師姐,我這種凡人出身的小弟子,恐怕要十年才能熬出頭,十五年才能有自己的本命法器。是大師姐改變了仙音門製度,大師姐對我們這群弟子一直很好。隻是……”
她覺得自己又說錯話了,急忙閉嘴:“我一直不會說話,掌門勿怪!”
“隻是什麼,說罷。”何青青道。
“隻是我不喜歡打仗。”祝心道。
“本座也不想打千渠,不得已從虛雲手裡接過了這個爛攤子。這是本座繼位後遇到的第一件大事,要是讓這麼多人無功而返,盟主威望何在?仙盟地位何在?仙盟建立之初,需要共同的恐懼、仇恨和目標。”
祝心回答不出,試著問道:“那我們隻有繼續打?”
何青青:“對麵強援已到,打下去隻有兩敗俱傷,誰也討不了好。”
祝心:“盟主可要去見子夜文殊,跟他講條件,讓他帶青崖退出此戰?”
何青青淡淡道:“沒用。本座也不會去見他。”
祝心苦著臉:“那怎麼辦?我實在想不出了。”
何青青被逗笑了:“喊你過來見我,可不是讓你來想辦法的!”
她大袖輕揮,從儲物袋裡召出一張琴。
琴麵泛著盈盈碧光,如月下一池春水。
祝心輕呀一聲,驚喜道:“綠漪台?好美的琴!”
“它是我第一張琴。”何青青道。
祝心略帶驚奇地望著何青青。自絳雲仙子死後,沒有人在大師姐臉上見過如此柔和的表情。
“萬一,七天後我沒有回來,你就帶著這張琴,去投奔你的哥哥們,找誰都可以。”何青青垂眸看琴,“你替我好好照顧它。”
祝心雙手接琴,跪地行禮,慌張道:“仙音門離不開掌門。而且我不夠聰明,天賦也不算最好,好幾個師妹都比我強……我不配這張琴。”
“有什麼配不配的!本座是說萬一。”何青青抬起眼,又變回威嚴的盟主:“下去吧。這件事不許外傳。”
祝心收起琴,心情沉重。
掌門要去哪裡、做什麼事?為什麼一個人去,不帶幫手?
為什麼不讓任何人知道?是不是十分危險?
這件事能否解決眼前的困境?
……
茫茫雪原,冰雕成林,血流成海。
無數冰錐從天而降,像一場暴雨。
這樣不見天地、不見日月的戰鬥中,宋潛機幾乎失去對時間流逝的感知。
無影劍縱橫來去,輕捷如風。
破妄劍如一柄砍斧,斬碎眼前一切阻礙。
宋潛機覺得連月亮都看累了,所以懶得再升起。
直到所有信徒死絕,這個陰毒至極的陣法才停止運轉。
人間地獄不過如此。
雪原上隻剩一具具森森白骨,或立或坐或栽倒,有些骨架上還掛著殘破的臟器和肉沫。
宋潛機疲憊至極,懶得禦劍,便扶著冼劍塵肩膀,像扶著一根拐杖。
兩人在白骨森林間穿行。
大風吹不散濃重血腥味。
骨架上的碎肉不時摔落在殷紅雪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像山林裡果子落地。
詭異的氣氛令人壓抑,宋潛機忽道:“喂,跟我聊聊天。”
冼劍塵:“……你覺得這環境適合聊天嗎?”
“跟我講講你年輕時候的事,你這臭脾氣,是不是從沒被人打過?”
冼劍塵道:“怎麼可能?我是結過親的人。”
“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
冼劍塵歎氣:“你不懂。結過親的男人,總是要挨老婆的打。”
“啊?”宋潛機心想,好像不是吧,隻是你特彆討打罷了,“敢問令夫人何等修為?”
“咳,你師娘是個凡人,大多數時候還是十分溫柔的。”冼劍塵辯解道,“打是親罵是愛,你不懂!”
宋潛機來了興趣:“你結親之後呢?”
“與她成婚後,我便生出退隱之心,不想再打打殺殺,隻想蓋一座小院子,再挖個小池塘,和她在凡間過日子。最好再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再然後呢?”宋潛機追問。
白骨森林已經走過大半,腳下深紅的血色也變淡了。
“然後我老婆死了。”冼劍塵淡淡道:“殺她的人,也都被我殺了。那件事之後,我再不可能放下劍了。”
宋潛機一怔。
兩人相顧無言,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骨架被風吹散的聲音,摻雜著踩踏積雪的聲音。
宋潛機莫名覺得有點難受,為命運,也為冼劍塵這個人。
有時他覺得冼劍塵非常不靠譜、非常狂妄、獨斷專行惹人討厭,簡直毫無優點,但冼劍塵教給他八柄劍。他拿到“破妄劍”之後才意識到,是冼劍塵在這些劍裡留下了某種意識,否則七柄各有脾性的神兵,不可能這麼快就被他收服。
有時宋潛機又覺得冼劍塵有點可憐,沒朋友沒親故隻有劍,但冼劍塵我行我素,不需要他的可憐。
本來以為冼劍塵年輕時一定是狂傲的強者,是無堅不摧的巨人,原來他也想過放下劍柄好好說話,他也想說算了一笑泯恩仇吧。
可他最後還是拿著劍,無休無止地戰鬥,每向前一步,身後就有一道鐵門轟然落下。
他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冼劍塵見宋潛機沉默,竟又笑起來:“沒關係,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已經快記不清她的樣子,隻記得她燒菜很好吃……如果我真有兒子,大概就像你一樣吧。”
宋潛機安慰的話湧到喉頭,又生生咽回去:“你是不是人啊,這時候還占我便宜?!”
無比漫長的苦戰之後,他們互相攙扶著走出白骨錯落的森林,看見地平線上紅日升起。
雪原被照得銀光閃閃,像一片碎鑽海洋,從腳下一直延伸到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