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番外一(1 / 2)

鹹魚飛升 重關暗度 13302 字 9個月前

夜裡落了一場急雨。

天地間水聲喧囂。雨花在屋瓦間亂跳, 從簷上彙成斷續的珠簾落下來。

簷下搖椅上,宋潛機閉著眼聽滿院花草喝水,享受難得的獨處時光。

他是一棵樹, 宋院草木已經接納他作為同類。隻要他願意,可以控製每支藤蔓生長、每朵花開放、每條根係吸水,但他不願去命令或控製。

每當萬籟俱寂, 這裡充滿隻有他能聽到的聲音, 一種滿足喜樂之感便油然而生。

換一個身份, 從另一個角度感知全新的世界,確實收獲良多。

躲雨的老貓試圖偎近,剛抬起前爪,直接從他的身體裡穿了過去。

“你這樣不太禮貌你知道嗎?”宋潛機有些無奈。

老貓疑惑地喵喵叫, 為什麼這個人能看見卻摸不到, 像自己水碗裡的月亮。

就算暫時沒有肉|身,不能親手耕種,宋潛機也喜歡呆在田地裡, 看人勞作。白天還要麻煩彆人替他撐傘, 夜晚則簡單許多。

重返人間的第三年, 他的魂魄已養得足夠強, 可以在子時之後曬曬月光,自由行走,觸摸到無生命的物體。

不多時夜雨停歇, 雨後的月色又清又亮,照得滿天滿地都是銀光。

宋院的花草吃飽喝足, 在月下舒展身體,抖擻枝條。

孟河澤擅種蔬菜,衛真鈺擅種花草, 紀辰擅長打理低矮灌木和藤蔓,宋潛機最近常看的卻是一朵野花,不知哪天哪隻鳥銜來種子落入花圃,它就莫名其妙長在牆角,無人栽種嗬護,頑強地發芽抽枝。

待花開時,竟是朵碧色牡丹,花瓣飽滿花容豔麗,如碧裙美人,遺世獨立。

今夜一場春雨,嬌嫩牡丹不曾被風雨摧折,反而開得更盛大,美得更耀眼。

宋潛機從搖椅上起身,欲走近細看,忽然停步。

隻聽一陣縹緲的琴音隨春風送來。

這曲調簡單舒緩,不算淒切哀婉之音,卻透出彈琴者幽幽心事,似歎雨後落花飄零隨水流。

宋潛機抬頭,春夜不涼不熱,月色如此美好,對月彈琴的人為何歎息?

忽又聽一陣歌聲與琴音相伴:“好花須買,皓月須賒,想人生最苦是離彆……”*

這聲音尖細,語調輕薄豔麗,纏纏綿綿,似傷情女子哀訴。

宋潛機走向院門口,拿起靠在門邊、繪著金麥穗的白傘,砰然一聲撐開。

推門而出,宋院後巷月光如水。

傘下他的魂魄不再是半透明虛影。若不被觸碰,他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深夜出行,常備顯魂法器,避免嚇到行人。

雨後蟲鳴急促,微風輕拂。夜色寧靜,偶有幾盞燈火亮著,一派安然。

宋潛機撐傘獨行,欲尋歌聲琴音的來處。

等他路過高低錯落的院牆、走過流水潺潺的小橋,終於聽清唱詞。

但歌聲輕盈一收,又變成低沉的微啞男音:“層樓望,春山疊,家何在,煙波隔,枕上勸人歸,歸難得……”*

似遠行遊子,登樓望故鄉,欄杆拍遍放歌。

宋潛機加快腳步,入得一處廢園。

歌聲戛然而止。

隻見四周花樹寂寂,一位雙髻少女獨坐亭中彈琴。

“叨擾這位姑娘,方才那個唱曲的人,往哪邊去了?”

少女仍陷在歌聲裡,茫茫無覺地撥弄琴弦,聞聲驀然抬頭:

“啊,您,您是……”

祝心匆忙站起身,整理發釵衣裙,又忍不住打量來者。

那人身穿白袍,撐一柄白傘,麵容溫和,不像傳說中的樣子,像個半夜迷路的書生。

她抱琴行禮:“宋神王!”

宋潛機還欲問歌者去向,忽目光一凝:“姑娘這琴……”

琴身柔麗,七弦輕晃,碧波蕩漾。

層層漣漪濺起破碎畫麵,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這不是我的琴。我彈得不好,慚愧。”

祝心不是第一次來千渠。她大哥祝憑在千渠當司學,為她置辦了這間小院,曾想讓她久居於此。

大戰之後,仙盟眾修士作鳥獸散。仙音門山門封閉,弟子四散零落。

“隻給了你一張琴,又沒說你是掌門。仙音門那個爛攤子,輪不到你管!”祝憑曾勸祝心。

祝心並不答允,獨自抱琴遠走。

留下這間小院常年無人打理,草木亂長,好似廢園。

“你叫什麼名字?”宋潛機示意她坐下。

“我叫祝心,仙音弟子。”

她仍自稱是仙音弟子。

大戰結束後的第十年,願意重新自稱仙音弟子的音修越來越多。

他們遊曆大陸各處,以琴音療愈傷者,驅散悲痛,又將所見所感譜成新曲。

仙音門依然在,隻是不在孤高冰冷的仙山上了。

宋潛機微怔,撩起衣擺,坐在祝心對麵。

此人彈著何青青的琴,指法則是妙煙獨創的。

“仙音雙姝”兩輩宿怨,仇深似海,一方不在之後,卻同教一個徒弟。

“你彈得不錯,何必妄自菲薄?”宋潛機溫聲道。

“您覺得我彈得不錯?!”祝心大驚,雙眸閃亮。

“嗯。”宋潛機點頭。

他姿態太放鬆,祝心望著他,感覺自己坐在大樹的樹蔭裡,不由也放鬆下來。

“我知道您在安慰我啦。”少女單手托腮,歎氣,“妙煙師姐在我這個年紀,已經被稱為‘修真界第一美人’了。我呢?我還帶著幾個師妹到處瞎混。”

宋潛機不說話,靜靜聽她說這些年四海漂泊的旅程。

“我實在是太、太笨了,跟和真正的琴道天才比起來,我怎麼努力都不夠。要是大師姐還在……”祝心忽覺失言,輕“呀”一聲。

何青青是一個不能提的名字。

大戰之後,人們用最狠毒的語言咒罵這個差點毀滅世界的人。奇怪的是,曾參加過仙盟的修士罵得最多。

“不能相信任何會使修為激增的神藥;不能食用擎天樹的汁液。”

這兩條死律被刻進所有修士的魂魄最深處,傳給後人。

人們憎惡何青青,也害怕她。怕她大難不死,怕她卷土重來,所以警鐘長鳴。

少女小心翼翼打量宋潛機,見對方神色如常,才開口道:“這張綠漪台,是不是……”

“確是我送的。”宋潛機垂眼。

明月夜,春風卷起片片桃花,飄落琴上。

不管你是天外天上的孤家寡人,還是人心所向的王者,都不能事事圓滿,十全十美。

祝心莫名覺得自己頭頂的大樹也要落葉了,在這一刻,她竟然想安慰對方。

她伸出手,去拍宋潛機的肩膀,就像安慰師妹們。

“啊!”少女纖長的五指從虛影裡穿過,“對、對不起!”

“沒事,嚇到你了。”宋潛機說。

“您也會難過吧?”祝心收回手,小聲道,“能救世,卻不能救己。現在這幅樣子……”

連具肉|身也沒有。

她為許多突破失敗或者受傷後跌落境界的修士彈過琴,那些人無一不是痛苦萬分,懷念從前。

凡人由奢入儉難,修士也一樣,體驗過強大,誰還能接受弱小?

宋潛機曾是天下第一的強者,能忍受這種落差嗎?

她越想越難過,不禁悲從心頭起:“我不明白,這世上難道沒有公平?”

宋潛機心中一驚,根據他多年經驗,這個表情是馬上要哭的預兆。

他急忙解釋道:“我現在這樣,何嘗不是一種公平?”

原來就算做了樹,還是怕人的眼淚。

“你騙我!”祝心不信。

宋潛機歎氣:“祝姑娘,莫說我是遊魂,就算我結了果子,養出實體,也不會有太強的修為。”

“為什麼?!”祝心跳起來,“隻要你借助擎天樹的力量,重回天下第一有何難?”

宋潛機微笑搖頭:“你可見過永開不謝的花、永聚不散的雲?所謂‘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天地之道,在於平衡。如果誰能支撐天地,位近乎神,又能自由行走人間,無所不能,這種不受一切約束的力量,真的是好事嗎?該存在嗎?”

祝心想了想,低聲道:“可我相信您,大家都相信您。”

宋潛機笑道:“我就是個散修泥腿子,也曾不擇手段向上爬,我不信自己。如果這世道能讓人安心種地,我拿劍有什麼用?”

祝心恍然。

原來他不是在忍受弱小,他本來就不想要什麼天下第一——

隻願化劍為犁,世無戰亂。

宋潛機不知道對方又腦補了什麼,隻知道時間不早,該回去看花草了:

“我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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