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緊緊縮成一團,越來越痛。
她憶起那個大雨的夜晚。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聲音遠遠傳出院子。
她一手扯住乳娘,一手提了隻小燈籠,飛快地往姐姐住的上院趕。
還沒走入院子,就聽那哭聲越來越弱。
來來往往腳步匆忙的侍婢和太醫們,在院裡院外忙亂成一團。
她立在屋簷下,被芍藥攔在屋外,身後雨點如瀑,依稀聽得孩子的哭聲止了,姐姐的嘶喊傳來。
安錦南滿麵悲色,搖搖晃晃從屋內步出。
那時的他,輪廓線條還未如現在一般冷硬。
向來整齊潔淨的衣裳有些皺亂,衣角染了顏色黑沉的血。
那時她還年幼,不大懂得生死離彆。她上前攀了攀他的胳膊,仰頭喊他:“姐夫。”
安錦南垂頭望她一眼,自她麵上依稀辨認出屋中那個已沒半點生氣的孩子的影子。
他痛楚的臉頰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閉上眼,狠心將她手推開,衝入雨幕當中。
她悄悄跟在他後麵,推開隨行的奴仆,一路隨他在園裡亂走。
越過亭廊,穿過花園,看他沉默無言地一路走入祠堂。
那個向來死氣沉沉,寂靜無聲,唯一她一直不敢踏足的地方。
案上牆上,供著數不清的牌位。
安錦南垂頭,在蒲團上跪下。
他背對著她,腰背微彎。
那一瞬,似乎他寬闊的肩膀也變得贏弱幾許。她隻覺這樣沉默的他無趣得緊,從不曾想,那抹讓她也跟著不自在起來的氛圍,叫做悲傷。
被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片段,越來越多的被喚醒。
某個午後他遠遠立在花園池畔,凝望她與侍婢放風箏。
……
某個清晨她溜去上院聽見姐姐絕望的埋怨:“你要怪我到什麼時候?我們就不能再有孩子了麼……”
他當時是怎麼回的?
隻記得他從屋中出來時的表情,陰冷得好似冬夜寒冰。
……
姐姐彌留之際,曾拉住她的手低喃,“我錯了,是我錯了……甘願做了人家的棋子,卻不能控製住自己的感情,……一開始就是陰謀,一開始就是錯的……我不該奢望……”
姐姐冰涼的手,輕輕拂過她鬢發,一字一句,含淚叮嚀。
“你命中帶劫,原盼我用這福運替你擋煞,可旁人不知,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他們不想看到他壯大……用了下作手段汙他毀我清白……這福分,原就是我承受不來的……”
“他渴盼陪伴,渴盼有人懂他,渴盼一個孩子,可我……什麼都做不到。我這一生,無用懦弱,又自命不凡,最終,活該有此結局……”
“你記著……”姐姐突然用力,緊緊攥住她的手腕,攥得她有些痛,難過得想要掙脫。
她抬起頭,一眼撞上姐姐那雙毫無生氣又充滿不甘的眼睛。
“你記著,永遠不要做不該做的夢。這一輩子命數如何,上蒼早已注定下了。強行逆天改命,最終,苦的悔的,隻有你自己。記著,小妹,你要永遠記著……”
淚水,迷蒙了視線。
冷雪柔眼前一片茫茫。
是她忘卻了。
那些太久遠,不曾被她珍視過的回憶。
她隻記得那些溫暖的,快活的,無憂的瞬間。
記得姐姐捧著凸起的肚子,溫柔寧靜地靠在姐夫肩頭的美好瞬間。
卻忽略了姐夫當時那張,麵無表情的臉。僵直的身子,規矩的手臂……
一切的美好和幸福,原來隻是空空的夢幻。
這段關係從一開始,就注定結局不會完滿。
給他希望,又親手碾碎那希望。
給他子嗣,又愚蠢地毀去孩子。
給他慰藉,又自作聰明的奪走他最後的寄托。
他們該死。
早在十幾年前,姐姐成為旁人的棋子去毀他姻緣之時,他們就已被寫好了結局。
他已等候足夠久。
等待自己穩定了地位,立了軍功,籠絡了人心,做出種種又忠誠又魯莽無能的表象,以為可靠這一切保住宮中他最在乎的那對母子……
熟知他是如何忍過那些無法想象的劇痛,踏過重重屍骨,孑然走至今日?
孤影常伴,寂寞隨行。
她以為她是愛他的,懂他的,原來,自以為是,自私的一直在淩遲他的靈魂而已。
她怎麼會無罪?
她憑什麼說自己無辜?
安瀟瀟對著麵前這張漸漸灰敗的臉,冷漠地嗤笑一聲。
揚聲將侍婢喚入,吩咐將冷雪柔帶下去。
孤山遠寺,那將是她最好的結局。
**
聞說安瀟瀟又至,豐鈺暗自歎了口氣。
然她並無什麼拒絕推脫的餘地,其實隻略想一想,就知自己欠了安錦南多大的人情。
允用幾次刺繡或推拿償還,已是他大方不計較了。
周氏親自到她屋中傳話,見她妝扮素淨,非叫她重新換了衣裳才準出來。
隻得換一身藕荷色羅裙,配了幾隻相稱的水晶滴珠頭釵,特特又叫人拿了周氏才得的一對紫玉鐲子與她戴了。
豐府對嘉毅侯府的重視叫豐鈺微覺吃力。
總算打扮停當,一並去了上房,自然又得豐大太太幾句囑托。
安瀟瀟表情不似昨夜那般急切,隻眼底微現疲色。
安錦南這個症候不易根除,推拿之法隻能暫緩。可堂堂嘉毅侯府難道找不出一個懂得按摩推拿的人?
若他情願,怕是天下半數女子都恨不得學了這門手藝以求能有與英明神武的嘉毅侯肌膚相親的機會。
至於為何非她不可,豐鈺想不通,又不好問,揣著滿腹疑雲,隨安瀟瀟到了嘉毅侯的正院。上車前豐大太太示意她帶著豐妍和豐嬌同行,安瀟瀟笑著代她製止了,說下回正式下了拜帖才好請姑娘們上門。倒免了她不少唇舌。
依舊是那間陳設稍嫌冷清素淡的屋子。
安錦南靠在暖閣的榻上,前襟微敞,沉沉閉著眼,似乎睡得極沉。
屋中沒有燃香,銅爐旁一隻盛滿水的青花瓷盆裡,三兩隻開得幾近荼蘼的睡蓮。
金絲楠木的架子床前,換過了床褥,淡青紗簾一塵不染。
再有便是東邊稍間一櫃子的兵書古籍,牆上高懸寶劍,炕上鋪著許是安錦南從前獵回的白虎皮墊子。
屋內簡單得不像一個侯爺的居室。
可這就是安錦南。
這屋子,這陳設,無不與他孤高陰沉的形象相貼合。
他從不喜熱鬨。
嘉毅侯府最鐘鳴鼎沸之時,也不曾有過烈火烹油的喧鬨。
一為他天命犯,滿門親眷皆故。
二為他天性冷傲,不喜為人簇擁。
豐鈺淡淡掃一眼屋內,便垂下了眼簾。
安瀟瀟與豐鈺打個手勢,示意她自己進去。
門從外闔上,安錦南睫毛顫了下,依稀聞見那抹熟悉的冷香。
他沒有動,沒有睜眼。感覺那輕不可聞的腳步,正在一點點湊近。
她先去洗了手,微微挽起一截袖子,從手腕摘下一對紫玉鐲子放在榻邊。
然後就在他耳畔,低低喊了聲“侯爺”。
微涼的指尖,輕柔地散去他束起的長發……
過程沉悶漫長。
奇怪的是,他竟不覺厭煩。
任時光漫漫流逝,直待她指尖酸軟。
安錦南不曾睜眼,豐鈺卻似乎知道他並未睡著。
因她在他頭頂幽幽地開了口。
“我知上回客天賜一事,乃是侯爺出手相助。”
“謝侯爺不罪,沒有拆穿我那點小聰明。”
這話她說得沒頭沒腦,可她相信,安錦南能聽懂。
特地將人引至安錦南地界,也是抱著拚死博一回的決心。如若不能逃命,心想還可不要臉麵地衝上小樓去求一求安錦南。
原隻以為靠他的人手嚇退客天賜便罷了,不曾想過,安錦南還將人審的清清楚楚並送了官。
安錦南這人見慣風浪,什麼陰謀是他想不明白的?事後不僅沒加刁難反而還叫安瀟瀟過府赴宴替她長臉。
豐鈺心內是極忐忑的。
她本不願欠了這天大的人情。可如今是不得不欠了。
不願攀附權貴讓自己變得毫無尊嚴,如今卻也不得不重新操起奴婢的夥計,將什麼世俗眼光凡塵禮教暫放,服侍於他。
她何嘗不知,自己的手藝實則抵不過那人情?怕是這一生但凡他有何要求,她都不得不勉強為之。
因此她才煩惱。
本不該如此糾纏的關係,偏生變得讓人尷尬起來。
但豐鈺並非是個糾結忸怩之人。她索性將話敞敞亮亮的說開。
與其不清不楚的來往,不若純純粹粹就隻當做是相互利用的交易。總比說不清道不明又令人不安的不停猜疑試探下去要好的多。
豐鈺靜靜地等待安錦南的回應。
他閉著眼。適才,在她指尖撫上來,將冰涼清苦的味道漸漸在他周身鋪開後,他竟真的睡去了一會兒。
這對安錦南來說,在人前沉睡,簡直是太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他一世小心防備,才能安度至今。
連他自己也不明,為何這個平凡的宮婢能帶給他這樣的安心。
她開口說上麵那番話時,他才清醒。沒有睜眼,靜靜的聽著。
低沉不帶一絲感情的聲調,絕不溫柔的一個女人。樣貌尋常,雖也清秀,卻比不得冷雪柔那等嬌俏,亦不及他在京中拒絕過的那些美人驚豔。心機深沉,自私涼薄,絕不可愛。
可冥冥中,那麼多年過去,他回到盛城。又遇著她。
無數次的夢境裡,那個總在他意識紛亂時給他帶來幾縷慰藉的夢中人。
……安錦南徐徐睜開眼睛。
豐鈺注意到他長睫毛張開,狹長明亮的眸子裡,第一次在其中看到的不是冷冽和陰鬱。
他雙目清明,麵無表情,仰頭凝視了一會兒。
就在豐鈺張口想說些什麼時,安錦南抬起手腕,輕輕地、按住了她猶停留在他額角的手。
他掌心乾燥,溫暖,指頭修長,指節分明。
將她微涼的指尖,一根根的,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