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鈺渾身的不自在,抓住周氏的手:“嫂子,我能不能不去?”
周氏在首飾盒子裡給她挑項鏈,隨手拍了拍她肩膀,“妹子,難不成你一輩子在家?如今叫你自己去相,又不是盲婚啞嫁。議親的消息是早放了去的,便擇了好的,也得慢慢準備,許是一兩年,許是兩三年,你不必怕。”
人人知道豐鈺議親,議來議去總沒準信,知道的是她為繼母所誤,又不曾有相當的人選。不知的,還以為她是有什麼毛病被人屢拒。時日長了,難保又要傳出什麼不好聽的。
而道理其實也正是周氏所言這般,她總是要出嫁的,難不成一輩子在家做個老姑娘?
豐鈺歎了口氣,手指收回袖中乖乖任周氏折騰。
袖子裡的珠鏈手串順著小臂滾落到腕上,豐鈺突然怔住,咬了咬下唇。
周氏上回給她戴的那對紫玉鐲子,似乎落在安錦南榻旁的小幾上了。
一路心不在焉的乘車,不知怎麼想到安錦南和嘉毅侯府就覺得十分煩亂。
怕是欠的人情太多,那人又明顯瞧她不起,叫她心裡難以抑製地不舒坦。
天氣晴好,眼看是重陽,今兒見麵地點定在宏光寺裡。
對方是上回那位五嬸娘的娘家親戚,姓應,父親在京為官,為奉孝祖父母,他和他娘親都沒隨赴任上。
進香拜佛後,豐鈺隨在豐三太太身後,和那家的姑太太一並到廂房裡頭吃茶。
豐鈺眼觀鼻鼻觀心,任對方長輩悄悄打量她。一一回答些尋常問話。
應府一早打點了寺內,後麵專僻出一間院子招待他們這些女眷。
待屋裡說得差不多了,周氏借故進來,朝豐鈺抿嘴一笑,與眾太太行了禮,告罪道:“家裡帶的東西找不著,借鈺妹妹過去幫找找。”
這時候能有什麼東西非豐鈺出去找尋不可
自然是她未來郎君。
說得一屋子人都笑了,紛紛催促她:“快去,快去!”
豐鈺再如何沉穩,終是個沒經過感情之事的姑娘。除當年和文嵩那點朦朦朧朧說不上是依賴更多還是習慣更多的模糊好感,在這方麵,她幾乎是一片空白。給眾人嘲得臉頰微微發燙,硬著頭皮行了禮走了出來。
周氏朝她努努嘴,立在回廊外頭能瞧得見院外不遠處的一片銀杏林。
如今深秋已至,銀杏葉遠看一片金黃,似半山重漫一抹金色雲霞。
筆直挺拔的樹下,立著同樣筆直挺拔的青年。似感知到有人瞧他,轉過臉,朝廊下的豐鈺看去。
那青年生得濃眉秀目,穿一身霜白儒衫,寬袍大袖,躬身朝她拱手致意,舉手投足間頗有一種朗風霽月般的名仕風骨。
文嵩段淩和等於他相較,怕也還遜色幾分。
書香裡熏陶出的溫潤清濯,自縈不染凡俗的雅韻。
可不知緣何,豐鈺似乎突然不緊張了。她平靜回禮,朝他點一點頭,便扯住周氏的袖子回身離去。
應瀾生瞳孔微縮,愕然立住腳步。豐家姑娘隻堪堪一顧便走,是羞澀,還是沒瞧得上他?
未免太匆忙了些!
周氏拉住豐鈺的手,將她止住,神情亦是微訝,“你,看清楚了?應瀾生在樊城,被稱作‘無雙公子’,你可知是何意?”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她自知。
“你……”周氏湊近她耳畔,低低地道:“便是留在廊下,和他說說話也使得。應家安排妥善,沒有外人……”
豐鈺點點頭:“於理不合,瞧過了,我心中有數。”
周氏見她垂頭低語,隻當她是羞澀難當慌忙逃路,抿嘴一笑,攜她手一同步入廂房。
屋裡自又是一陣笑語,應家來的是應瀾生的姑母,對豐鈺印象甚佳,不好打趣問她瞧得如何,隻扯了不少應瀾生的趣事來說。
“……幼時就有個外號,叫‘小學究’,原是當時那先生說錯了典故,以為座下都是小兒,便是錯了也沒人知曉,誰知遇上我們瀾生,隻比桌子高一點點的個頭兒,攥著筆,仰起小臉正色道‘先生錯了’,那先生窘得不行,自知糊弄不了我們瀾生,第二天就灰溜溜告辭去了,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又看著豐鈺道:“這孩子自來潔身自好,身邊從沒什麼好賭好酒的狐朋狗友,鎮日不是讀書,便是寫字,下人們也約束得規規矩矩……”
這意思是說,他身邊沒有妾侍通房,也無尋花問柳的不良嗜好。
豐鈺垂了頭,隻聽長輩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相互誇讚。時間過得極慢,瞧瞧天色,約莫已快午時了。
不知今天安瀟瀟有沒有派人來請她。安錦南的頭痛可緩了嗎?
——這念頭一起,豐鈺呼吸窒了窒。
她在想什麼啊?
難不成做奴婢做久了,已卑微到了骨子裡?
眼前大好的機會可嫁做人婦,去做那樊城明珠的正房奶奶,她卻坐立不安的,在此擔心一個毫不相乾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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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寺裡用了素齋,又歇了午覺,下午才啟程回城。
豐鈺和周氏同車,一路聽周氏不住稱讚那應瀾生。
風吹簾起,她悄悄朝外看了一眼。應瀾生騎在馬上,與她前方豐三太太和五嬸娘的馬車並行,不時垂頭含笑與車內人說句什麼。
豐鈺握住手腕,告訴自己,便這樣吧。
應家極有耐心,願意慢慢籌備婚事。應瀾生處處比她強些,家世亦不比豐府差。
兩人來日還可再慢慢熟悉,她也能多番打探些消息……
實則她心裡也清楚,這門婚事其實已是她如今能遇到的最好的了。
馬車駛入熱鬨的長街,喧鬨的人聲裡,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喊她的名字。
豐鈺勾了勾嘴角,——這樣的急性子,除了文心還有誰?
下人們上前互通了消息,又稟了長輩,豐鈺這才下車,坐進文心車裡。
文心頗無形象地撩著簾子,指著那騎在白馬之上的白衣青年道:“豐鈺,這就是你今天要相看的那位?真真是俊秀出眾,人群中,我一眼就望見了他,然後才發現你家的車馬。”
回頭朝豐鈺擠擠眼睛:“看來,你伯母著實疼你,我原還想著替你張羅人選呢,這回不必我出馬了。”
豐鈺窘得推她一把:“彆胡說。”文心嗓門太大了,若不是街上紛擾,怕是都得被應家那人聽去。
文心笑著攬住她肩膀,“豐鈺,剛才你下車走到我這邊,他眼睛就一直盯在你身上,沒離開過。我看他挺滿意你,你呢?回去就換庚帖麼?”
去你的!豐鈺推她一把,見車馬方向不是回文家的,便問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文心臉上的笑容淡去,麵色沉下來,跺了跺腳,沒好氣地道:“去哪?給自己添堵去!”
“負心漢來盛城接我回家了。”
“這豈不好?”豐鈺聽她語氣不善,不由有些擔憂。
文心冷笑:“好?哪裡好?你是不知,他是來了,可是帶著那外室一並來的!”
“這是打定主意要我親眼瞧瞧那肚子,好氣死我呢!”
豐鈺微訝。朱家行事,未免太張狂了些。
這畢竟是盛城,文家有頭有臉,他上門認錯,不思夾著尾巴做人,倒還帶了有孕的外室一並前來?
彆說文心不快,就在外人瞧來,也像是故意給文家找不痛快。
“那你……難不成他不肯上門,還約你出來說話?”
“哼!”文心一想到這個就氣,恨恨地跺了跺腳,“前兩天去我家裡,給我打了出來,後來又去尋我二哥,想叫我二哥幫他說情,他可是找錯人了!”
豐鈺明知不該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文嵩自來最疼兩個妹妹,朱公子行事如此不妥,文嵩不出手打他替妹出氣已算客氣了。
文心道:“這會子人在天香樓,說是和那婦人一並擺個謝罪酒請我,若單是他一個,我還不來呢。如今既抬出了那大肚子的出來,我正想見識見識,究竟是個何樣的貨色,惹得那負心漢如此放不開手。”
豐鈺安慰了幾句,原想勸她不要去。她身為主母,沒道理紆尊降貴去外頭來見一個沒名沒分的女人。
可同為女子,她又能明白文心的心情。
好好的鴛鴦被人插足,哪會不想見見情敵究竟是何模樣?
“那我……”這事自然不好有外人在場,夫妻間的事原應關起門來由他們自己解決。
文心一把按住她:“你彆走!”
眼圈一紅,揪住豐鈺的衣裳,“我叫人打聽好了,把隔壁雅間都包了下來。你在裡頭等一等我,我怕我真給人氣死了,連個知道內情的人都沒。”
豐鈺被她纏得緊了,不好推拒。隨她到了地點,抬眼看了看頭上的牌匾。
天香樓。
安錦南的地界……
不知緣何,似乎從她回到盛城,就總與安錦南這三個字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