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鈺沒言語,不客氣地坐了上去。
平素她睿智機警滴水不漏,連她自己也不曾發覺她在安錦南麵前莫名有些驕縱。似乎內心深處一把火給燃著了,輕易一點就炸,半點不肯遮掩。
安錦南瞭了豐郢一眼,覺得此人不知為何變得有些討厭,他手裡那杯茶已經冷了,指尖點了點杯沿,道:“續茶。”
豐鈺抿唇不動。豐郢連忙回身提了茶壺過來,垂頭卻見安錦南手中茶分明是滿的。
豐鈺心中小小腹誹了一聲,從哥哥手中將茶壺接過,又將安錦南手裡那杯茶拿掉,換了新的杯盞。先倒入一杯,潑掉,再蓄滿了茶水,再潑,將第三杯茶蓄入,才遞給安錦南。
安錦南伸手接茶,食指不經意觸了下豐鈺冰涼的指尖,他心臟猛地跳了跳,收回視線,握住茶杯的手腕輕顫……
許久,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豐鈺有些惱煩。
安錦南這人的毛病她知道不少。
極度敏感多疑,時刻防備著人家暗算。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對女人格外苛刻挑剔。生活還算簡單,一飲一食的步驟卻繁瑣的很。茶要飲杯子微溫後口感適宜的,厭惡的人碰過的茶絕不會入口,——不知上一個遞茶給他的人是誰,不知那人知不知道自己已被嘉毅侯他老人家嫌棄了。
安錦南眯起眼,似乎對手上的清茶還算滿意。
他稍稍側過身來,指尖敲了敲桌案,“上回你說要尋的人……”說到一半,頓了頓,抬眼瞭了瞭豐郢。
豐鈺渾身一震。安錦南的意思是,他已經派人找尋過了?
她不敢抱有希望,在上回那樣的難堪尷尬過後,她甚至還打了安錦南。
以他睚眥必報小肚雞腸的性子,不給她點顏色看加倍的還回來,怕都是心懷慈悲的了。
他竟真的派人去尋了?
安錦南手底下的人,自比段家的人馬精銳。
適才安錦南看向豐郢的意思,是詢問她是否介意豐郢在側旁聽?
她突然心情複雜起來。一方麵是對安錦南的模糊態度心中難安,一方麵是惶急不已想儘快查清真相。她神色數次變換,終是理智占了上風。與安錦南之間尷尬也好,齟齬也罷,當前最重要的事還是徹查娘親的死因,其他,都可暫放。
她攥了攥袖子,聲音放的緩慢鄭重,“侯爺,可有消息?”音調裡不自覺帶了絲她自己也未發覺地焦急惶恐。
安錦南十分安逸地朝椅背靠了靠,吩咐崔寧,“將人帶上來。”
朝豐鈺斜橫一眼:“你自己問。”
片刻,兩個侍衛押著個穿錦衣的男人進來。
不仔細瞧,還以為是安錦南隨行的仆從,穿得整整齊齊,那衣裳卻是明顯大了些,臉色也灰撲撲的十分難看,一被推入,他就哭喪著臉伏跪在地,不住地叩頭道:“小人已經言無不儘,實在沒什麼隱瞞的了,老爺饒命,饒命啊!”
豐郢嚇了一跳,這人犯了何罪,緣何侯爺特地帶他過來,拿給妹妹看?
他一頭霧水,根本弄不明今天安錦南一舉一動究竟是什麼意思。
豐鈺緊了緊手腕,盯著地上那人,她喉頭發澀,竟一句話都問不出。
好在崔寧上前一步,拍了拍那人的肩頭,指著豐鈺道:“這位是豐姑娘,你將前番與我招的,再與她複述一遍。”
“是……是!這位姑娘、奶奶!我……我叫趙清水,原是河源人士,七歲那年,父親亡故,前來盛城投奔族叔,隨他行醫……”
“……那位夫人的藥裡,原有一味藥,有行血散瘀功效,因藥性極強,非是重症,不敢添入,……那時我年方十七,幼稚青澀,叔父又是當地有名的大夫,雖心裡有些嘀咕,怕自己說錯了貽笑大方……”
“後來我幾番回想,自己這些年也在外行醫診症,積累得豐富些了,每每想及此事,總是心中難安。那夫人後來鎮日昏沉,偶有咳血,月下不儘,淋淋不去,虧損極深,怕與此藥有關……”
“……用量極小心,又非是傷人命的毒物,便是仵作驗看,亦查不出……常年累月積攢,天長日久,才徹底壞了根本,好好的人兒三五年便虧喪性命,加之那位,心病已久,終日鬱鬱,此藥對她尤為見效,……依稀記得,當時是源於她小產後體虛,才請了我叔父代為調理……想是從那時起開始用了這藥……不過一年餘,她便……便……”
趙清水說到這裡,不住拿眼去偷覷豐鈺和崔寧等人,驚懼得渾身發顫。
一旁的豐郢表情已經失控,他渾身發顫,一直怔怔地聽著。他張口結舌朝豐鈺看去,豐鈺坐在椅中,早已紅了眼圈,隻倔強不肯讓淚水滴下。想是在這種時候,猶記得身側有安錦南崔寧這些外人,不願失態。
可豐郢心內波瀾滔天,哪還顧得上旁的?他找不回聲調,啞著嗓子從喉嚨裡艱難地發出疑問:“你說的……你說得……”
趙清水不敢隱瞞,連連叩頭道:“確實不是小人害人,小人叔父已然作古,他……他素有佳譽,原是個極心善的人……想是……想是因著人家……人家勢大,不得不從……後來叔父多年茹素,想也是……也是心中難安……,四十幾歲年紀便……便故去了……”
豐郢眸子赤紅,他已經忘記了自己要懼怕座上的侯爺。上前一步將地上的趙清水拎起來,淒聲道:“你,你方才說的,是何人?那被人謀死的,是何人?”
趙清水閉緊眼睛,又怕又急地帶了哭腔:“是……是這府裡的二夫人,豐二太太……我……真不關我事……饒命,大爺饒命!”
當年的少年少女,已經長大成人,趙清水記性再好,也難以辨認出眼前的便是豐郢和豐鈺。
豐郢攥緊拳頭,咬牙切齒,猛地一拳朝趙清水摜去。
“你胡說!”
“是誰收買你叔父害人?是誰你說清楚,什麼勢大,什麼被迫,你休想將過錯栽到旁人身上去,你給我說!”
豐郢激動得不見半點平素的斯文儒雅,他如一隻狂躁的野獸,將滿腔的驚慌悔恨全發泄在眼前人身上。他從沒如此刻般失態。
“是……是豐二老爺……豐慶豐大人……小人不敢在盛城行醫,也是怕給他某日想起來滅了口,這才拖家帶口去了陽城……小人雖未曾聽見豐二老爺要求叔父害人,可每回進府給夫人診症後,叔父都要留在二老爺房中一陣。有一回小人調皮好奇,趁著小廝隨從都不在院中,趴在窗口朝裡頭偷看,親耳聽著二老爺詢問,問……問她還有多少時日……叔父說約莫兩月,二老爺……沒有半點哀色,反拊了拊掌,對叔父說‘辛苦先生’……當時我不懂,我……我真的不懂……都是後來才想明白……叔父沒道理砸自己招牌,他會如此,沒有二老爺首肯,他……他怎麼敢……”
“你胡說!”豐郢一拳打得那趙清水仰過頭去,口鼻見血。
“我爹……我爹他……不可能!”
豐郢搖晃著趙清水,質問:“你說,是誰指使你冤枉我爹?是誰?我娘分明是病死的,我在書院讀書那幾年,我娘身子便一直不好,與我爹何乾?你……你含血噴人!你……你們……”
他赤紅的眼睛環顧周圍的人,視線從崔寧,安錦南麵上掠過,最後停在豐鈺身上。
“鈺……”他聲音沙啞地喚她,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我……這不是真的,對吧?”
豐鈺抹了下眼睛,麵色沉沉,嘴角噙了抹冷笑,緩緩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