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院上房, 豐大太太望著手中的禮單,久久沒有鬆開眉頭。
豐大奶奶周氏端了茶親自遞了過來,豐大太太搖了搖頭, 她喝不下。
凝眉看向周氏:“侯爺那邊都打點好了?著允兒在旁盯著,莫出了差池。”
周氏道:“夫君一直在左近候命, 知道侯爺要去西院探望, 早就派了人前去安排, 娘親放心, 我都布置好了, 調了咱們這邊十二個侍婢和六個嬤嬤並四個跑腿報信的小廝,各負責一塊的事兒。二嬸屋裡陪嫁的暫都押在後罩房裡, 叫他們不能出去報信,免得驚動了客家又來上門添亂。怎麼都得待大妹妹安然出嫁了,才好作打算。”
豐大太太用指尖點了點手邊的禮冊:“你看看這禮賬!首飾、物什、擺設、字畫都數倍於旁人。”
她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地,眼睛犯了紅:“原奢望侯爺能許個妻位給咱們鈺丫頭,也好叫咱們出去跟人說起時提起揚眉, 最壞是個貴妾, 畢竟鈺丫頭條件在這……哪裡想到當真是妻位!還是這樣珍而重之,重聘求娶的妻位!”
周氏知道她擔心什麼,抬手揮退了身邊服侍的,繞到豐大太太身側伸手替她捏按肩背:“娘該高興才是。咱們向來待大妹妹不薄, 為著她的事, 幾番與二嬸相爭, 還將她接了來咱們身邊住著, 處處細心照料。她不是個蠢笨的,怎會不解爹娘的苦心?若非咱們一心護著她寵著她,如今她早已做了商家婦。”
“……侯爺這樣愛重,想來她自己也是有幾分清楚的。不然怎敢拿喬做勢的拒婚?說不準就是因為她這樣子,侯爺才越發難以罷手,鈺妹妹的手段,十年宮裡練就,隻怕是咱們這些人不曾見識過的。”
“娘隻需嫁妝給得豐厚些,她怎會不承情?如今二嬸‘突發重疾’,理不了事,二叔房裡又沒旁的得力的,從前二嬸替大妹妹收著的那些‘嫁妝’,不正好借著這機會交由大妹妹打理?”
“你說得輕巧。”豐大太太歎了口氣:“你二嬸還有兩個孩子呢。今時隻顧著偏頗豐鈺,來日那兩個不記恨?將來你二叔身子好了,說不定就忘了這茬事,人家夫妻又是一條心,咱們這些人卻是白白做了惡人。若要依著我,我寧可不理這一大家子事,為難咱們不曾分家,礙著老太太臉麵,和你爹這個做大哥的名聲,不得不多管一管罷了。”
豐鈺當年入宮,及後來回鄉後給客氏算計等,大房均是冷眼旁觀未曾插手,若不是突然出來個嘉毅侯府的五姑娘,豐鈺的婚事如今隻怕仍捏在客氏手裡。豐鈺要記恨這些年的苦楚,也是記恨客氏,平白叫他們這些人中途接了燙手山芋,撿了半數埋怨回來,當真是冤枉不已。
豐大太太另有一事心裡不快,便是為著鹽道上麵的職缺兒。人家二房到底是關起門來自家親,豐鈺在安錦南身畔吹那枕邊風,扶持的也是她自己同胞哥哥,可不是她們大房的豐允。寧從江西那千裡遠的地方調個人回來,都不肯就近在盛城提拔豐允,可見豐鈺心裡對他們大房沒半點感情。
豐大太太隻不好對豐凱抱怨,怕給他斥她小家子氣。當時想的是,若豐鈺能給安錦南做個貴妾,偶爾走個口風,叫他們能打探些消息就已很好了。其實在潛意識裡,豐大太太是不大相信豐鈺能做了安錦南正妻的。畢竟她年歲在這,模樣齊整但如何也算不上絕色,安錦南從前的妻子雖出身亦不高,卻是遠近聞名的美人,種種跡象看來,豐鈺做侯夫人的可能性都不大。
如今礙於安錦南的身份,豐家對豐鈺是客客氣氣的,可若她真做了侯夫人,就連自己這個當伯母的也要矮她一頭。她肯寬和不算計,願意拉扯一把娘家還好,若她不肯,甚至還要借由自己新得的身份踩上幾腳以報當日之恨,那他們大房,隻有吃不了兜著走的份。
周氏緩緩地替婆母揉了揉肩膀,俯身輕聲安慰:“娘,您彆想太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媛兒明春亦要待選,大不了,咱們一碗水端平……二叔這個病症,哪裡那麼容易好的?將養個十年八載也是有的。人啊,活著不就為口氣?她何處氣不順,就何處替她撫順了就是。您得長遠打算,夫君他已過而立,再不進,可就沒什麼機會了……那些出身寒門的,肯讀書,又舍得下臉麵,狠得下心,咱們做不成的,他們能成……再固守著眼前這三分地兒,將來硯兒長大了,如何替他鋪路?”
說的豐大太太心煩意亂,正巧前頭進來個小廝,說是豐凱吩咐,要在桂園擺一桌宴,給豐鈺和安錦南兩人用,周氏就趁勢出門,張羅重新布置酒菜去了。
豐大太太又翻了翻那禮冊子,心裡百般不是滋味。自己閨女當年出嫁,嫁的也算是好,可如今與豐鈺一比較,孰輕孰重卻是顯而易見。嘉毅侯不過續個填房罷了,至於這般下本?
豐大太太甩手將那冊子重重丟在炕裡,聽外頭吵吵嚷嚷的似乎又是豐凱和豐允喊人安排接待安錦南的是,她心煩意亂,胡亂穿了鞋,強打起精神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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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鈺坐在豐慶的床前。
四麵窗扉緊閉,屋中光線昏暗,炭盆裡的火正旺,暖烘烘烤著這間暖閣。
她才從杏娘的屋中出來,杏娘的情況比魏嬤嬤回報的要嚴重得多,嘴唇不見半點血色,強撐半晌也沒能掙紮著坐起來,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小腹,疼得額頭上都是汗珠子。
豐鈺永遠不會忘記,杏娘付出的是什麼。宸妃自假孕害了淑妃後,那麼多年不曾有過龍胎……她雖自私,卻也不是全沒感情,她覺得心痛,也覺得歉疚。
帶著這份沉重的心情,再去想客氏和豐慶的下場,就覺得沒那麼痛快了。
她坐在豐慶的床前,慢條斯理地用小勺子攪著碗裡的湯藥,豐慶醒著,用一對情緒複雜的眸子望著她。
這個長女,他已經十多年未曾仔細端詳過。她眉色偏濃,有些英氣,一雙杏眼,不大不小,卻很有神。此時她雖然不曾哭,麵色亦是有些沉重的。畢竟是他的親骨肉,縱他那般對她忽視,她也沒有怨懟,親自捧著藥碗,一點點的喂他。
反觀他當成眼珠子般寶貝的媛兒和堯兒,自知道客氏“病得不能見人”,匆匆瞧他一眼便去了客氏那邊,不住哭喊要見親娘。
豐慶艱難地張了張嘴:“鈺……”
豐鈺一勺湯藥喂了過去。
她不想聽他說話,一句都不想聽。
任何事後的補救和挽回,都不及當下點滴的溫暖來得珍貴。
進宮數年後,她就漸漸變成一個硬心腸的人,不原諒,就是不原諒,沒有任何轉圜的可能。
況他如今這個樣子,說話的模樣真猙獰,她看也不想看。
舊時母親病臥在床之時,他是怎麼說的?說她胖頭腫臉,枯黃憔悴,不忍觀聞。
他自己,何嘗不是?
手中藥碗尚未放下,就聽外頭的說話聲。
豐郢垂頭領著安錦南跨步走了進來。
豐鈺抿了抿嘴唇,瞥一眼在側的豐慶和豐郢,垂下眼福了福身,道“侯爺萬福。”
安錦南朝她點一點頭,湊近豐慶,並未躬身,語氣卻溫和:“豐大人,我來瞧你。氣色不錯,定能康複。”轉頭對豐郢道,“侯府有位善醫的喬先生,若有需要,你隻管開口問崔寧。”
豐郢受寵若驚地持禮謝過,豐慶不能起身,急得不輕。他這才第二回見嘉毅侯,傳聞中冷麵心狠的軍侯,對他這般關懷,這般溫和……
可自己這幅模樣,何時才能康複起來,去外頭耀武揚威一番?
轉念又想,自己這樣子,可會否耽擱了鈺丫頭的婚事?當即急得欲去拉扯安錦南的袖子,口中發出粗嘎難聽的聲音:“下官……小女……”
他看向豐鈺,又抬頭望著安錦南,眼裡是殷殷期盼,像個無比關懷女兒的慈父般,囑托安錦南道:“小女拜托……侯爺憐惜……自小沒了娘……疏於管教……有錯……望……侯爺擔待……”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吭吭哧哧,不知多費力,中間還控製不住濺了許多口水出來。豐鈺垂頭用帕子替他擦拭了,心想那安錦南極度潔癖,還不把他惡心壞了。心中小小地雀躍了一下,偷偷瞧了安錦南一眼。
安錦南正巧也在看她,非但沒露出半點嫌棄的樣子,還十分好脾氣地點了點頭,口中道,“豐大人放心,本侯……”
“我會好生待她。”
一句話,說得豐鈺睜圓了眼。
安錦南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嘴角,轉頭對著豐慶道:“如今豐大人病著,本不該與豐大人說這些。既豐大人托付,本侯卻不好辜負了大人一番愛女之心。”
頓了頓,斜眺了豐鈺一眼,這回笑容明顯地綻開在唇邊,像初春暖陽融了那數年不見光線的殘冰冷雪,麵容罩了柔和而耀眼的光色,“豐大人若不棄,婚事,著豐大太太代您與尊夫人出麵商議,您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