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闖禁宮那次,很大程度上是他有意為之。功高蓋主,皇帝將他姐姐禁入冷宮,無非為著敲打試探於他。他不做出個無腦蠢笨的樣子,如何能保下姐姐,保下自己?
那自是一場豪賭,若皇帝當真不顧軍心,借此將他以謀逆罪斬殺,也不是不能。
安錦南向來狠心,對旁人,對他自己,他都敢賭。
再後來看他失控,就是淑妃故去的那幾日。
他新病舊傷加在一起,病得糊塗,是她第一次看到那個威風凜凜的軍侯脆弱不堪的一麵。
卻都與方才的情形不同。
他方才的手都在打顫,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透著絕望和恨意。
那是怎樣的痛心疾首,她不敢想。
身後,小環的手搭在她肩上。
豐鈺下意識地睜開眼。從鏡中看見安錦南低垂著頭立在她後頭。
屋中靜悄悄的,侍婢們都無聲退了出去。
豐鈺抿住唇,就那麼呆呆的看著他。
安錦南聲音聽來極虛弱,他將手搭在她肩膀上,在她欲轉過身來看他的時候說了句“彆動。”
“彆回頭。”
“求你。”
這樣的字眼從安錦南口中說出,豐鈺心內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是我混賬……”他低聲道。“我發瘋。”
“過去的事,想必你已有所耳聞。”
肩頭的那雙手在抖。
豐鈺回過頭,看他臉色青白一片,額上青筋暴起,兩頰都生了汗珠。
豐鈺握住他的手:“侯爺,您又犯頭痛了?”
他已經許久不曾發病。忽然痛起來,竟是有些受不住。
他回握住豐鈺的手,泛紅的眼睛盯著她,聲音帶了絲乞求。
“豐鈺。彆離開我。”
他嘴唇發顫,艱難的說出這四個字。
下一秒,情緒全然崩潰,他彎下高大的身軀,抱住她的身子,喉中發出痛苦的嘶聲。
豐鈺眼眸濕潤,任男人將她緊緊箍住。溫熱的淚水沾在她頸側,癢絲絲的,難受,但她忍耐著,沒有拒絕。
他像個痛失了心愛之物的孩子,將自己的痛楚全然托寄在她纖細的雙肩。
月色清朗,一片銀輝泄地。安錦南睡著了。手還牽著她的衣角。
豐鈺收回按在他頭上的雙手,揉揉自己酸痛的手腕。怕驚醒了他,索性將身上那件被他扯住的外衫除去了。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看了眼床上熟睡的人,她眸底一片漠然。
小環在廊外徘徊許久,聽見門聲輕響,她回過頭來。
豐鈺早聽見她低低的步聲,挑眉問道:“出了什麼事?”
“剛傳進來的消息,二太太去了。”
豐鈺蹙了眉頭。這麼突然?客氏已經遷出,豐家沒道理這樣快的動手。
就聽小環又道:“家裡一直瞞著不敢叫夫人知道,幾天前,二姑娘跑了。聽說柳公子幫她弄了個進宮的名額,如今人已經上京去了。二太太就是聽到這個消息,才會……是從床上跌了一跤,摔破了頭,下人們疏忽沒有理會……這會子客家也得了消息,兩家鬨起來了。大太太忙著人來知會夫人,希望夫人能……”
豐鈺冷嗤一聲:“我?我能如何?端起我侯夫人的架子過去幫他們鎮住場子?”
她自嘲道:“我算得什麼?一個可笑可悲自以為是的蠢貨。”
小環見她麵色不善,話到唇邊沒敢再說。聽豐鈺涼涼地道:“去回話,就說驚聞母親故去,我傷心得暈了。近日誰來求見,都不許放入,聽見了?”
小環點點頭,縱是滿腹驚惶,隻得回話去了。
屋中,安錦南睜開眼睛,舉起手望著掌中夾帶著清幽香氣的衣裳,眸中水光波動。
**
客氏的喪禮辦的很隆重。
不論從前她是什麼樣的人,她的身份仍是豐家二太太,嘉毅侯的嶽母。
出奇的是客家竟沒有再來找麻煩。兩家和和氣氣的操辦著葬禮,並沒出什麼惹人笑話的亂子。
回去的車上,豐鈺幾次想問,是不是安錦南出手做過什麼。
她輕輕貼在他臂膀上,聽他緩聲道:“藥方的來曆,你查得不錯。如今我已叫人盯著王家,並放出消息……”
他頓了頓,看她一眼。豐鈺蹙眉道:“莫不是……”
傳她有喜?
安錦南“嗯”了一聲。
豐鈺沒有追問下去,內宅中,她有她的戰場,外頭,他有他自己的謀算。
送葬的日子是在十四天後。
文心拖著病體來了盛城。
豐家舊宅中,豐鈺從前所居、後來給豐媛占了的院子重新收整出來,兩人在那裡見了麵。
紫藤花架下麵,形銷骨立的文心撫了撫她的肚子,“有兩個月?”
豐鈺嗤地一聲笑出來:“彆問了,我自己也不知道。”
文心不無感慨地看著她道:“但願菩薩垂憐,保佑你一索得男……”
豐鈺瞧不得她這喪氣樣,伸手戳她的額頭:“你有完沒完?還念著這茬?你是不是沒救了?”
文心不好意思地一笑:“不說了。我再不說了。”
也不過是擔心她走了自己的舊路,那種苦她不忍心豐鈺嘗。
豐鈺打量她的模樣,“你跟我說說,如今怎樣了?你上回信裡寫得含糊,我總是不能放心。”
文心輕輕撫著她的肚子,歎了口氣,“你彆操心我了。自己好生養著。那人模狗樣的東西我看透了,他如何對我,我一點一滴都記著……”
豐鈺握住她的手:“你還在意,所以我才不放心,你隻要心裡有他,就永遠不可能真正放下。”
文心聳了聳肩,“你錯了,豐鈺。我曾那麼愛他,這感情不會說沒就沒了,如今不是我在意,是我恨他。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看他腸穿肚爛的死。”
“我把那個不要臉的接了進來。如今一家三口正膩歪著。那狐媚子如何能忍著被我騎在頭上?如今連我女兒都容不得。上回那小子摔下床,全推在二丫頭身上,朱子軒是敢怒不敢言,其實心裡也是嫌我礙眼。”
說著這樣的話,卻並沒露出失落的表情,相反她嘴角勾了絲笑,輕輕摩挲著豐鈺的肚子,“你說的不錯。人性本就是貪婪。她如今有了名分,自然想要更多。朱子軒已經厭棄了我,自然也是處處瞧我不順眼。這回我趁機帶了兩個女兒回門,跟他說要小住幾日,順便留下與你聯絡聯絡情誼,他沒疑心,很順當地就應了。”
豐鈺被她撫得肚子發癢,捉住她手笑道:“做得好。你娘家給你的嫁妝,你可都清理好了?”
文心扁了扁嘴,“從前用去一些,大約沒了兩間鋪子,餘下的都理清了,還沒敢告訴我娘,私下裡都交給我兄長了。雜七雜八的我不想糾結,隻盼著早早的退位讓賢。”
豐鈺打量她神色,倒是乾乾脆脆不似說假。
試探地笑問她:“如今可不怕便宜了誰?”
文心給她擠兌得不好意思,訕訕地道:“那是我置氣,想不開……如今,我隻想自由自在的,占著理,順便把這姻緣解了。你說得對,我有娘家撐腰,自己又不缺眼睛少鼻子,總不能永遠把自己混在朱家的那攤爛泥地裡,和那些根本不在乎我的人相鬥相纏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