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老太惡狠狠瞪了兒媳婦一眼。
反了,敢罵她了。
再回頭看向翠翠時神情戒備:“你想乾嘛,你離我遠點。”
說著,還往後退了兩步,色厲內荏道:“這病房是公共空間,我想說話就說話想說多久就多久,你彆過來啊……我告訴你,你要是跑我跟前摔了碰了,這肚子出事我是不認的,彆想碰瓷訛錢。”
苟老太平日沒少用這一招惡心人,這會兒一瞅翠翠朝她的方向走來,下意識以為自己要被訛了。
“哼!”翠翠低眉瞥她,似笑非笑道:“哇哦,這莫非就是以己度人?看來您老人家平時沒少乾碰瓷的缺德事呢。”
“……”
苟老太臉脹紅。
翠翠說完也不管她什麼反應,徑自朝門外去了。
苟老太被人這麼揭臉皮,心裡燒得慌,這憋屈勁兒無處發泄,視線在兒媳和大孫女身上掃了掃,最後乾枯的爪子朝大孫女胳膊伸去,狠狠擰了兩把:“白養你這麼大,人家罵你奶臉上你還跟個鵪鶉似的,一點出息都都沒有!”
梅丫才十一歲,和苟老太差不多高。
直接被苟老太的口水噴了一臉。老太太平日沒有刷牙的習慣,可想而知口水帶著股熏人的惡心味兒。
不過她卻沒什麼反應,麻木地任由奶奶掐,任由她罵,一看平時在家裡苟老太就是這樣對孫女的。
楊友琴其實也心疼女兒,隻是眼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還是肚子裡的老四。
隻要老四如她所願生了兒子,老太太看在大孫子份上肯定會把她供著的,到時候對三個女兒自然會更好些。
在這種想法下,楊友琴告訴自己忍一忍,也用眼神示意梅丫再忍忍。
“木頭木腦,腦子隨了你媽不機靈長相也隨她,但凡你長得跟剛才那個女的差不多,蠢就蠢點不愁嫁,好歹能幫村你弟弟。”
好似確定已經是男娃一般。
罵完梅丫,又順嘴罵翠翠:“長得妖妖嬈嬈的,難怪那麼刁鑽,老天指定收拾她,沒準就一屍兩命。”
翠翠帶著齊醫生正好到了門口,不僅她聽到了這句詛咒,齊醫生也聽到了。
齊醫生當即板起臉。
推門進去,一點沒客氣:“這位家屬,病房是給人休息的地方你莫要在這兒喧嘩。你兒媳婦生兒育女不容易,你也是女人,什麼話能說,什麼話會影響到孕婦心情不能講,你是一點不知道嗎?”
“如果你不能好好照顧孕婦,反倒影響她的心情,那我不僅要交代護士不讓你進來陪護,還得問問你兒子到底是怎麼照顧妻兒,是不是在工作上也這麼隨意?”
工作簡直戳中了苟老太的死穴。
“醫生,這,這跟我兒子沒關係的呀……”
齊醫生解放前就在婦幼醫院當醫生,不僅醫術過人,為人也非常正直,最見不得有人在孕婦跟前搞風搞雨,說些有的沒的,影響到孕婦的心情。
但凡她值班,絕對不會容許任何一個家屬在病房裡吵鬨,她明白像苟老太這種重男輕女的人最在乎男丁的麵子,前程,若是跟她講道理就仿佛自帶屏蔽器,充耳不聞,這才一下就掐住苟老太的脈。
苟老太心裡對醫生還是敬畏的,又怕齊醫生當真去她兒子工作的車間拜訪,訥訥不言。
楊友琴趕緊遞了個台階:“娘,要不你先回去歇著吧,梅丫留下照顧我就好。”
苟老太一聽,連連點頭,忙不迭走了。
齊醫生給兩人把完脈,交代好注意事項,又交代梅丫:“小姑娘,你媽貧血還營養不良,如果家裡有條件,油水還是得給足一點。”
楊友琴母女皆愣了愣。
梅丫細聲細氣回答:“知道了,醫生。”
下午章渝州來送飯,小胖妞纏著一塊來了。
一進病房就撲到床沿,翠翠小心翼翼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出位置,小家夥蹬掉鞋子吭哧吭哧就爬上床,賴在她懷裡:“媽媽,你什麼時候能回家呀?”
“過兩天就回。”
小家夥臉頰貼在她胸口,撅著紅豔豔的小嘴撒嬌:“我最想媽媽了。”
翠翠摸著初七歪歪扭扭的辮子,溫柔道:“媽媽也很想你。”
小家夥慣會順杆爬,聽到這話立馬抬頭,眼睛閃亮閃亮的,期待地望著翠翠:“那我留下和媽媽一塊睡呀,我還會給妹妹唱搖籃曲,米拉拉教我的唷~~”
“不行。”
翠翠嘴上無情拒絕,手上動作卻很柔和,她輕輕環著閨女的小身子。
拍拍她:“等妹妹回家你再給她唱歌。”
小團子失落,但還是乖乖地,一點不鬨騰,奶聲奶氣道:“好叭,等媽媽帶妹妹回家我再給她唱歌!”
兩張病床離得近,楊友琴聽到母女倆的對話,欲言又止地看著翠翠,半晌,她忍不住開口問:“虞妹子,你咋確定自己懷的是女娃娃啊?”
齊醫生私下告訴她的嗎?
翠翠回:“猜的。”
楊友琴還想問,眼角餘光瞥見拎著飯盒的章渝州。
她遲疑著把問題憋了回去,佯裝玩笑道:“我看你肚子圓圓的,更像懷的男娃娃咧。”
一聽是男娃娃,兩個大人沒啥反應,床上的小胖妞扁扁嘴,委屈了:“媽媽,是弟弟不是妹妹嗎?”
翠翠捏她臉頰的肉肉,笑道:“吶,是弟弟你就不喜歡了呀?小寶寶會傷心的唷。”
“可是,我給妹妹準備了木娃娃。”
如果是弟弟,那木娃娃就用不上了。
“沒關係,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都可以玩,她肯定會喜歡咱們初七準備的禮物。”
“真的嗎?”
翠翠:“真的,不信你問爸爸。”
小團子扭頭,眼睛忽閃忽閃看著章渝州,章渝州笑著點頭:“真的。”
說完,讓小家夥坐好,把床尾的移動小桌推到翠翠身前,擺上飯菜。
飯盒蓋子一打開,濃鬱的肉香味瞬間飄散在屋子裡。
小家夥吸溜了下口水,翠翠夾起燉得軟爛的脆骨,喂初七:“啊!”
她摸摸自己圓鼓鼓的肚子,老氣橫秋地歎息一聲:“媽媽,我不吃,肚子飽飽的呢。”
“我作證,她今個兒老老實實吃飯了。”在他再三保證家裡不會被她吃垮後,小胖妞開心過頭差點就吃撐了。
“嗯嗯,我乖乖吃飯啦。”小胖爪子比劃了一個大圓圈,小奶音甜甜道:“吃了這麼這麼多!”
翠翠被她古靈精怪的模樣逗笑,對章渝州說:“等下回家讓她自個兒走,多溜溜彎兒,免得積食了。”
然後就看見章渝州笑了一下,目光戲謔道:“人家誌氣著呢,早不想讓我抱了,到醫院門口就嫌我慢,自個兒蹬蹬蹬先找你來了,也不知道她那雙小短腿怎麼能跑那麼快。”
初七不服氣:“才不是小短腿,初七的腿腿不短,比彭惠惠長。”
彭惠惠不知是哪棟樓的孩子,翠翠不認識。她將嘴裡蘿卜咽下去,眼睛往小團子的腿瞥了瞥。
“……啥小短腿,我們初七腿明明長長一大截了,我宣布,她加入小長腿行列了。”
這幾個月小團子個頭確實長了不少,腿比之前長了三分之一的感覺。當然,整體看還是胖嘟嘟的,隻是不再像小煤氣罐了,現在比較像絲瓜瓤。
“嗯嗯,媽媽說得對。”
“……”
楊友琴看著其樂融融說說笑笑的一家人,眼睛莫名發酸,止不住的羨慕。
待大女兒來送飯,看到不鏽鋼飯盒裡竟是鹹菜和酸蘿卜,彆說肉和雞蛋,連白菜都舍不得炒一盤時,楊友琴的委屈忽然就爆發了,眼淚不受控地往外流。
“媽。”
“媽你彆哭啊。”
梅丫手忙腳亂的哄她。
翠翠聽到動靜,抬頭望過去。
語氣關切問:“楊大姐,你,哪裡不舒服嗎?要不要幫你叫護士過來看看?”
章渝州已經站起身,隨時準備出去叫人。
楊友琴吸吸鼻子,擦乾眼淚。
強顏歡笑道:“沒事,我沒事,虞妹子我不怕你笑話,我就是看著你們一家美美滿滿開開心心,這心啊就像泡在黃連水裡差不多,心苦,命也苦。”
翠翠&章渝州:“……”
麵麵相覷,這讓人怎麼安慰呢?總不能裝出苦大仇深的樣子吧。
梅丫心疼地看著母親:“媽……”
“就盼著這回能生個兒子,咱娘幾個日子好過些。否則,再是個姑娘的話你奶奶就要把她淹死在尿桶裡了,我心裡著實怕得很。”
梅丫也開始抹淚。
她隻是個半大丫頭,除了默默忍受爸爸的無視,奶奶的刻薄,媽媽的懦弱,似乎也沒彆的法子,楊友琴哭,她就隻能陪著哭。
翠翠皺眉。
眼前這對母女可憐巴巴的,一人如出一轍的乾瘦營養不良。
翠翠不喜歡軟弱無能的人,她更欣賞不管落到什麼境地都會勇往無前努力朝著“希望”奔跑爬行的人,但還是動了些許惻隱之心。
“楊大姐,你有工資為什麼要看你婆婆的臉色?”
“家裡的活兒都是她乾嗎?”
“她有幫你帶幾個女兒嗎?”
“如果都沒有,你為什麼要在乎她的感受,是女兒就是唄,女兒怎麼了?難道你覺得女兒就比兒子低一等?咱廠裡男工雖多,女工也不少啊,隻要你好好養大她再教她一門本事,兒子能給你,女兒一樣能給。”
梅丫一愣,這是第一次有人說,女兒不比兒子差,媽媽有工資可以不聽奶奶的話。
如同微茫星光,一點點灑落在心間,融化了原有的自卑自賤,她開心地望向楊友琴:“媽——”
楊友琴卻沒發現她的歡喜。
怔了怔,苦笑:“你才懷第一胎,不明白家中無男丁的壓力。”
“都說男女平等,可哪裡真就平等了?
我疼愛梅丫三姐妹,但也真的希望有一個兒子。
隻要生了兒子,梅丫奶奶就不會罵我是不會下蛋的母雞,有了兒子,梅丫爸也能對家裡上心點,有了兒子,以後梅丫三姐妹嫁人了也不愁沒娘家人撐腰……”
隨著楊友琴的話,梅丫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眼裡的光逐漸暗淡。
她還小,不懂心裡為何會堵得慌。
往日聽到母親這樣說她就很心疼很心疼,很想快點長大給母親遮風擋雨,可這會兒整個人仿佛被撕成了兩半。一半覺得母親說得對呀,弟弟很重要,有了弟弟自己和兩個妹妹才能有好日子過;另一半又控製不住的失望,甚至隱秘的怨恨著,卻不知在怨恨什麼。
梅丫垂著腦袋,眼眶微微發熱。
母女倆不同的反應被翠翠和章渝州儘收眼底,哪兒能看不出楊友琴根本無意改變呢。
她日子不好過全是因為她自己立不起來,也不願立起來,換句話說,她骨子裡其實是認同“兒子”才是一切這個觀點的。不僅認同,她在哭訴命苦的同時,還有意無意間給梅丫姐妹洗腦弟弟的重要性。
簡直是□□|裸的扶弟魔形成過程。
翠翠一時間有些無語。
這算啥?
當媽的對女兒的心疼遠遠少於女兒對媽媽的心疼呀,梅丫對母親的痛苦感同身受,是以小小的肩膀早早扛起照顧妹妹的重任,不僅照顧妹妹還細心照顧坐月子的母親,因母親被奶奶為難而感到痛苦焦心。
但楊友琴卻不是真心為女兒考慮。
嘴上說生兒子是為了讓女兒過好日子,可究竟是誰的好日子約莫她心裡比誰都清楚。
當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可小孩兒到底可憐,眼瞅著就要走上扶弟魔道路,能夠預見未來不會太美好,翠翠有點心有不忍。
她遞了個眼神給章渝州。
章渝州心領神會,半開玩笑道:“媳婦兒,反正咱就生這一個,是小子也罷,是姑娘更好,貼心呀。”
“到時候咱好好教她和初七,保管彆人欺負不了。”
“你瞅咱大姐,能文能武誰敢給她氣受啊?姐夫惹她不用咱撐腰,她自己就能搞定。咱兩個閨女也這樣養,不用靠彆人幫襯。”
“嗯,還是自己厲害最重要。”
翠翠美眸讚賞的看著章渝州,他們真是越來越默契了。
“否則不在一個省,等你跑去撐腰她早被欺負慘了,這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還是靠自己最靠譜。”
楊友琴沒聽出言外之意,無奈笑道:“你們兩口子啊,還是太年輕太天真了。”
卻不知道瘦弱的梅丫心裡,有一顆名為“自強”的種子悄悄埋下,隻等著時機成熟就會破土而出,長成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