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渝霜眉心跳了跳,臉色唰一下就黑了。
她這暴脾氣瞬間壓不住了,懶得去想反動和□□,破鞋和□□這裡麵混亂的邏輯關係,她覺得這就是精神錯亂。她直直走過去,把縮在一群蘿卜頭裡看稀奇的兩個孩子一拽,拖到倪立人那兒。
“老實呆著,回頭我再收拾你們!”
“你看著他們。”
後半句是對倪立人說的。
歡歡和小軻一臉懵逼,不知道他們哪兒又惹聶醫生生氣了。既然他們沒惹禍,那惹聶醫生生氣的就剩一個人——爸爸。
歡歡回頭看爸爸,眼神裡滿滿的同情。
小姑娘小心翼翼問:“爸,你惹我媽生氣了?”
倪立人:“……”
這還真是個漏風的小棉襖。
不等他開口,兒子一副“認定”了的樣子:“還用問?我們今天可聽話了,肯定是跟爸吵架了,她就是遷怒!”
兄妹倆小聲咬耳朵,許久沒聽到媽媽的聲音,兩人有點慌,四處張望。
就看到媽媽從院子裡出來,手裡還拿著鐮刀。
兄妹倆對視一眼,臉色發白,不會吧,生這麼大氣嗎?難道要用鐮刀對付爸爸?
“爸,一會兒我和歡歡一人抱媽一條腿,你趕緊跑,撒丫子跑。”
倪立人嘴角抽了抽,你倆還挺孝順啊!
再也忍不了了,抬手往兒子頭頂敲了一下:“你媽要收拾的是你們。”
!!!!
兄妹倆瞳孔地震!
挨鐮刀的居然是自己?
兩人正想著要如何澆滅媽媽不知名的火氣,就見著聶渝霜徑自從他們身邊路過,停都沒停,拿起鐮刀割吊著童金香的繩子。
“喂,乾嘛呢乾嘛呢?”
“不許放她下來,她是破鞋,她是反動派!”
“要放破鞋反動派的肯定也是反動派,同誌們,打倒反動派,抓她一起鬥!”
“……”
聶渝霜麵無表情,用力割斷繩子。
沒了繩子吊著,童金香照直掉下來,便是聶渝霜扶了一把,她依然摔坐在地上。
此時她又累又渴,渾身都痛,手臂,兩條腿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點力氣都沒有,有女同誌看不過眼,想扶她,又怕把胡同裡這幾個瘟神招惹到自家,隻能站原地著急。
“抓她!”
倪東趕忙攔住:“啥反動派,看清楚,那是我四嬸!”
其他人更是納悶:“你四嬸為啥要幫反動□□?咱乾革命的,誰來都不成。隔壁胡同汪承福都大義滅親,咱不能比不上他。”
說著,幾人衝上前,想武力製服聶渝霜。
聶渝霜把鐮刀往遠處空地一扔,拳頭捏得咯吱咯吱響。
幾個小年輕無非是仗著佩戴紅袖章,其他人不敢跟他們正麵對上才能耀武揚威,哪有什麼武力值。
衝到從小就和哥哥弟弟一起被扔進部隊操練的聶渝霜麵前就是送菜的,下兩下全被打倒在地。
“倪東,你過來!”
倪東腳仿佛粘地上,有千斤重。
他這會兒已是瞠目結舌,誰能告訴他,四嬸一個拿手術刀的醫生怎麼那麼能打的?
“四……四叔,四嬸……”
稍微靠近,立刻天旋地轉,被一巴掌打了老遠,倪東趴地上約莫半分鐘才回過神,不敢置信地看向聶渝霜。
“四嬸,你這是破壞革命,是跟反動派同流合汙!”倪東脹紅著臉,試圖給她扣大帽子。
聶渝霜冷笑。
翻來覆去就車軲轆這麼一句話,毛都沒長齊,屁道理沒學會,跟著人家搞革命?
“什麼革命?”
“你們這是革命?”
“欺壓弱小,欺壓婦孺,這是哪門子革命?”
另外幾個從地上爬起,相互攙扶著,憤恨地望著聶渝霜。
“她是□□,是舊社會的產物,也是新社會的毒瘤,我們讓她接受改造而已,這不是革命是什麼?”
“舊社會的產物,很好,你們也知道是舊社會的產物。她做□□是自願的嗎?她是壓迫人的那一方嗎?新華國成立她好不容易脫離壓迫,過上‘人’的生活,我就問一句,她壓迫你們了嗎?她宣揚反動思想了嗎?還是,她依然從事□□行業?”
倪東一行人臉色乍青乍白。
想堅持自己占理,沒有做錯,卻又被問住了。
在注意到童金香“□□”身份前,她是胡同裡漂亮的金香嬸。
因為不能生育便對胡同裡的孩子都特彆好,時不時會拿零食給大夥兒吃,誰家想讓她搭把手她也從不拒絕。可以說,在今天之前,童金香是個名聲好的苦命人。
聶渝霜的話不僅把幾個少年人問住了,也把不敢插手的大夥兒問住了。
是啊,童金香做啥錯事了?
說句難聽的,胭脂胡同裡跟她同樣身份的人不少,有做過妓的,也有老鴇下麵的打手,看茶的跑堂。
都是舊社會走來的苦命人,其中還有助紂為虐的,誰比誰乾淨?
隻是她太漂亮,在這一片兒太有名。
是以被冠以窯姐兒名頭,被這群小崽兒揪來批判的隻有童金香。真要以這個論,怕是胡同裡沒幾戶能躲過。
有的人心虛低頭不敢直視,更多的人則是陷入深思。
感性的女同誌心裡湧出同情,還有種物傷其類的悲哀。
“金香,這女同誌說得對,你彆低著頭不敢看人。你沒做錯什麼,你跟大夥兒一樣,都是被舊社會壓迫的可憐人。”
“倪東,彩妞,你們幾個從小到大在人家手裡接過多少次吃的,不感恩也就算了,還恩將仇報?”
一旦有人發聲,其他人也忍不住了。
“就是呀,你們幾個小崽兒真是恩將仇報哦。”
“倪東,你爺爺當時還做過瀟湘館的賬房呢,說金香是反動□□,你家是什麼?”
倪東突然被點名,心裡慌得要死,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擺。
緊接著,小分隊其他成員也被點名了。
“毛頭你家倒是沒在窯子裡乾活,但你家從前可是地主。”
毛頭嘴唇哆嗦,可不敢讓地主名頭扣自家頭上,連忙道:“我家的地早就捐出去了。”
這下就有人接話:“你家的地捐了,你就知道說自己不是地主的狗崽子,金香也不做窯姐兒,老老實實過了半輩子,你們為啥還要把她抓出來□□啊?”
毛頭:“……”
換了平時,這些小崽兒哪裡敢跟胡同裡大爺大媽吵。
也就是拿著雞毛當令箭,而普通人對“政策”天然畏懼。
加之刀子沒落到自己頭上,雖於心不忍卻也不想自找麻煩,才能靠著一枚紅袖章在胡同裡耀武揚威。
可一旦有人站出來當發出聲音的第一人,那些良心未泯,於心不忍的人也就憋不住了。
小分隊打又打不過,說又說不贏,灰溜溜跑了。
倪東倒是想跑,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隻能老老實實等在原地。
“哼!是非不分,眼盲心瞎,你們這樣的還鬨革命?你們這是給社會添亂!”
聶渝霜厲聲嗬斥。
倪東張張嘴,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
怕一句話不中聽,四嬸一腳把他踹飛。
他尾椎骨這會兒還疼著呢。
求救的眼神不斷飄向倪立人。
倪立人卻是道:“你四嬸說得沒錯,有愛國熱情,有革命熱情是好的,但你們得學會區分誰才是該改造的對象,若是好心辦惡事,你們良心能安嗎?能睡得著覺嗎?”
倪東怔了怔。
眼神落在童金香滿是傷的臉上,忽然之間,慚愧後悔排山倒海而來。
“……對不起,金香嬸,我,我……”
還是說不出口。
童金香臉色慘白,腦門,臉頰傷口處的血已凝固,她牽起嘴角,柔弱無力道:“沒事,沒事的……”
倪東鬆了口氣。
金香嬸願意原諒他就好。
童金香笑了笑,沒說話,垂下的眸子掩蓋住了她所有的心酸。
聶渝霜就看不得倪東的樣子。
傷害了人,一句輕而易舉的“道歉”,似乎就能抵消那些傷害。
“童同誌,你有權利不原諒他們,甚至要求賠償。”
童金香聽過彆人叫她香兒,叫她心肝,叫她李家的,叫她金香嬸兒,可隻有這句童同誌讓她熱淚盈眶。
“我,我真的沒事,同誌……”
聶渝霜握著她顫抖的手,冷硬的語氣柔和許多:“該要的。”
說完,她環視一周後說道:“我相信,大家也不想胡同裡變得烏煙瘴氣,今天□□這個,明天舉報那個,沒有一日安寧吧?這些毛崽子可沒什麼腦子的,嘗到了掌控彆人命運的樂趣,沒準哪天就鬥到自家人了。”
這是有先例的。
還不止一起。
眾人聽了這話,果不其然變了臉。
倪東愕然。
聶渝霜眸子裡火光跳躍,直視著他。
冷冷道:“借革命之名故意傷害他人,你是不是覺得道個歉就行了?童同誌的傷呢,看傷要不要錢?”
“我,可我沒錢……”
聶渝霜譏笑:“你沒有,那就你爹媽付。”
“記得通知你那幾個夥伴!”
聶渝霜丟下話,麵上還隱隱有怒火。
“倪軻,倪歡,回家!”
兩小隻身體齊齊一抖,往高大的爸爸身旁靠了靠。
大夥兒齊齊讓開,一家四口就這樣走了。
倪東原地站了會兒,憋出一句:“金香嬸,對不起,我會賠醫藥費的。”
道完歉,似乎也臊得慌,忙不迭找革命小分隊成員去了。
而另外幾個又氣又無地自容。
“那,以後不能鬥咱胡同裡的人了?”
“咋鬥?你家以前地主,彩妞家也是那個樣子……到時候惹得隔壁小分隊跟咱對上,鬥我們自己怎麼辦?”
隔壁小分隊家裡成分可比他們紅比他們專,人家父母是正兒八經單位的職員,往前推大抵也是工農出身。
憑這個,對方就能穩穩壓他們一頭。
那個女人說話難聽,但也有幾分道理。
鬥彆人時爽,可想到自己也要被這樣審判,幾人開始打退堂鼓了。
瞅著還算有腦子是不,可惜不多。
“那,咱的革命分隊解散,不鬥了?”
“算什麼算,咱胡同的鬥不了,外頭的反動派也鬥不了?”
說這話的是彩妞,稚嫩年輕的麵孔寫滿了對聶渝霜的惡意,她看著幾個小夥伴,忽然咧嘴笑了:“那女人趾高氣昂的樣子那麼討人厭,你們就不想看她跪地求饒?”
幾人沉默。
“不行,我聽倪東他弟說過,他四嬸家裡當官的。”
“當官的……那不是更好嗎?隻要咱們找到他們家的錯處,我看那個女的還敢不敢說我們瞎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