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就算不用我的藥,他們該死還是會死。如果被我的藥殺死就算我身上的罪業那也無所謂,我要是在意這個,那麼從一開始就不會答應加入。”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裡沒有一點光彩。
諸伏景光忽然意識到,她好像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笑過了。
在之前那些哪怕是很艱難的時刻,她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會默默發著呆,然後突然就笑出聲來,她最擅長用自己腦內的各色想法把自己逗笑。
但就是這樣的她,在生活變得輕鬆起來的時候,卻再沒有笑過。
她還會想起他嗎?她還……喜歡他嗎?
*
朗姆開始越來越信任她了,偶爾也會交給她一些實驗之外的事去做,有些她能做,有些她不太擅長,但也會儘全力去做,像是好用的工具,像是一台嚴格運轉的機器。
朗姆曾經旁敲側擊地問過她的願望是什麼,她給出的答案從來隻有一個,她說她怕死,她想要活著。
這是個簡單又無害的願望,朗姆不介意替她實現這樣的願望,因為她的價值遠比這個願望要高很多。
她太好用了。
*
賓加死訊傳回組織之後,她接到了朗姆約見的聯絡。
她盯著那個地點沉默了很久,但沒有立刻赴約,而是撥通了另一個電話。
“波本,我想見到你,立刻。”她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和安室透說話。
在月色下,她又見到了降穀零。其實距離青空集也不過半年多的時間,她身上甚至來不及發生太多的變化。
她還是那麼安靜,不,或許那不是安靜,而是種和先前截然不同的死寂,那是組織成員身上都會浸染的死亡的氣息。
所以降穀零在見到她的時候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降穀零聽說過她在組織裡的傳言,在聽說那些事的時候,他的心情很複雜,她不知道當初自己做的決定到底意味著什麼。
他也沒想到她會突然來找他。
她對降穀零說好久不見,她說真抱歉,在這個時候把你叫出來。
她像是想要把積攢了半年的話都說出來一樣,她把她看到的、聽到的、打聽到的一切情報全部都告訴了眼前的男人。
她說得很慢,有些地方像是擔心說不清楚一樣,用不同的表達方式解釋了幾遍,那些她通過和組織成員對話的隻言片語和她自己的推論拚湊起來的內容,信息量大到連降穀零這個專門的情報人員都有些瞠目結舌。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降穀零皺眉。
“因為你是他朋友。”她回答。
降穀零愣住了,諸伏景光也愣住了。
她還是那麼在意他。
不,或許,在組織這段暗無天日的時光裡,她一直都在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一直都在反複地回想著關於他的事情,好讓自己的內心能得到哪怕一點點喘息的餘地,或許原本隻是一點微末的喜歡,在一遍又一遍絕望的重複當中,漸漸地成了執念,支撐她走下去的執念。
每一天,她都似乎比前一天更在意他。
在意一個,已經逝去了三年的人。
“我相信你們一定可以讓這個組織徹底消失,我相信你們會勝利。”
“我不想給你們拖後腿,這一次,我幫到你們了嗎?”
*
幫大忙了。
她手裡這些關於高層的情報正是公安方麵最頭疼的地方。
她是怎麼做到的呢?
諸伏景光想,或許是因為她從來都沒有考慮過“分寸”這種東西,她從來都沒有把“死亡”的可能性放在心上,她給自己樹立了那樣一個不通人情又膽小的人設,然後以此作為保護傘,肆無忌憚地窺視著不該被窺視的秘密——這是在鋼絲上跳舞,一不小心行差踏錯就會跌落到萬丈深淵。
但她做到了,做的很好。
得到這些信息之後,公安完全可以在未來的幾個月之內將這個組織清理乾淨,這樣她就可以回歸原本的日常生活了。
這樣就好了。
*
如果她能乖乖地等待救援就好了。
如果他能留住她就好了。
“你要去做什麼?”
降穀零當然察覺到了她狀態的不對勁,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問她。
“我什麼也不做,如你所見,我隻是一個沒有任何戰鬥力的研究員。”
“我能做的事情已經都做完了,剩下的是你們的工作了。”
她如此回答。
平靜的,好像沒有謊言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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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有生以來演技最精湛的一次了,她甚至騙過了降穀零的眼睛。
她離開了和降穀零見麵的地點,然後去見了朗姆。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見到朗姆,沒有隔著屏幕,沒有隔著變聲器,沒有隔著任何東西,與那個在組織裡身居高位的二把手直接接觸。
這是她用半年的時間換來的一次機會。
是她唯一的一次機會。
*
朗姆說他想要培養她當他的親信,雖然她加入組織的時間還短,但看起來資質不錯,假以時日應該大有所為。
他說等藥物的研究再有一點進展,她應該就可以提前拿到行動代號。進入組織不到一年就能拿到代號,足見她多有天賦。
朗姆說,她天生就該在這邊。
“多謝您的賞識,這可真是讓人惶恐,我何德何能,居然能入得了您這樣的大人物的眼。”她依然是一副乖順的模樣,又適度地表現出了對話題的興趣。
“代號……我也有機會擁有那個酒名的代號嗎?太好了,那個,那個可以自己選擇嗎?”
真是個小姑娘,在取得好成績的時候,會小心翼翼地向家長詢問能不能得到一個誇獎。
朗姆並沒有覺得冒犯,不如說,他更喜歡會主動提要求的下屬,因為這樣的下屬更容易管控,所以他心情很好地順著她的話繼續問了下去。
“小姑娘有喜歡的酒嗎?如果是沒有人使用的,那麼當然可以。你是我的人,我可以給你這樣的特權。”
小姑娘笑了。
彎著眼睛,露出了一個時隔一百八十天的純粹的笑容。
“蘇格蘭威士忌。”
她說。
“我喜歡的酒名是,蘇格蘭威士忌。”
*
朗姆曾經無數次地仔細調查過她的背景,他最擅長這方麵的排查,即使眼睛的能力被廢掉了大半,他也能輕而易舉地找到資料中的違和,然後順藤摸瓜地揪出有問題的老鼠。
蘇格蘭威士忌就是通過他的能力揪出來的,他記得很清楚,那個在審訊之前就先一步自殺死掉的公安的走狗。
他當然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在組織裡調查那個男人的事,但她的調查是那麼漫不經心,更何況她的背景和日本警察沒有一丁點的交集——她甚至不是這個國家的人。
看著她臉上的笑容的時候,他忽然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但沒關係,隻是一個小姑娘而已,一個柔弱到連狙擊槍也扛不起來的小姑娘,就算她和那個公安有什麼關係又能怎麼樣呢,憑她的實力能做到什麼?
就算拿槍口指著他,在外麵的護衛隊衝進來之後她也隻有束手就擒的份兒。
不自量力。朗姆的心裡隻有這一個念頭。
“真是讓人意外,你居然會在這個時候主動暴露自己,是覺得有恃無恐了嗎?”朗姆倨傲地看著那個小姑娘:“想為那個男人複仇?”
她沒有否認這一點。
“這我倒是有點好奇了,你是怎麼做到讓過去的資料那麼天衣無縫的,公安居然有能力把資料修改到這種程度嗎?”
“沒有修改哦。”她彎著眼睛,笑容愈發燦爛:“我和他在這個世界上原本也沒有任何交集,我不屬於公安,不屬於任何一個組織,我會出現在這裡,理由隻有一個——”
“蘇格蘭威士忌是我素未謀麵的戀人。”
*
現在,諸伏景光知道她為什麼會在組織裡搜羅關於他的消息了,也知道她為什麼會選擇加入朗姆的陣營,還有她在每一次的實驗時,都會偷偷地留下一點硫磺和硝酸的原因,現在的他統統都知道了。
他瘋了一樣地想要阻止她,他想讓她停下來,彆再繼續了,她不該這樣,她沒有必要這樣,她可以好好地活著,好好地活下去,組織很快就會覆滅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哪怕這個世界上沒有他的存在,她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她可以去擁抱屬於未來的無限可能性,總有一天,她也會遇到另一個能讓她從心底裡笑出聲的人,總有一天她可以和這個世界上的人建立新的關係,隻要她活著,隻要她繼續活下去——
爆炸的轟鳴聲在一瞬間剝奪了他的全部感官,在一瞬間躥出的濃烈的黑煙,將他的所有思緒都定格在了那一刻。
她似乎看向了他,她對他笑著,她在說:“景光,我做到了。”
*
“林林——”被噩夢驚醒的青年猛地坐了起來,涔涔冷汗幾乎浸透了他背後的衣裳。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時鐘的指針指向了兩點,窗外的月色正濃,清涼如水的月光透過窗紗,灑在床沿。
他的小姑娘此刻正乖巧地躺在那裡,大約是被他的動靜吵醒,此刻正閉著眼,迷迷糊糊地四下摸索著,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唔……景光,怎麼了嗎?”
太好了……她還在,真是……太好了。
他將她緊緊攬在懷裡,擁抱的實感讓先前因為驚懼而過快的心跳一點一點地平複了下來。
大概是因為太過用力,小姑娘有些不舒服地推了推他,嬌小的身子在他懷裡小幅扭動著。
“……景光?”
“彆離開我……”他把腦袋埋在了戀人的肩窩,聲音依然帶著不受控製的顫抖。
“嗯嗯,我不離開,我不是就在這兒呢嗎?”她徹底醒過來了,雙手環著他,小手在他後腦的頭發間輕輕揉搓:“是做噩夢了嗎?好了好了,沒關係的,都是假的。”
“我膽子那麼小,怎麼會進組織呢?我很怕死的,也怕疼,才不會那麼做呢。好死不如賴活著嘛。”
“那……”諸伏景光閉上眼,輕輕用額頭抵著戀人的發頂。
夢裡的場景依然無比清晰地在眼前一遍一遍地回放著,他忍不住地想要問出這樣的問題。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真的沒有出現在林林麵前,真的……沒有活下來的話……”
沒有說完的話被淹沒在了少女忽然覆上來的親吻當中。
溫柔的,帶著安撫的吻將他重新拉回到了現實,有她的現實。
她蹭著他的鼻尖,目光含著溫柔的笑意。
“沒有那樣的如果。”她說。
“我才不要去思考那樣讓人沒辦法接受的如果呢,景光好好地在我身邊呢,現在的我隻承認這一個景光在我身邊的現實。”
“所以景光也要為了我,好好活下去才行。”
“我們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