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寅一邊嘴角挑起:“懂不懂你說了不算,你少在我跟前裝一把,翻過大天去,你家也就是個刻石頭的,真把自己當圈裡人了。”
這個時間其他同事已經陸續到了,都不由得往辦公室裡瞧一眼,心熱的操心丁漢白惹禍,心涼的單純看熱鬨。丁漢白不負眾望,滿足了兩種心態的圍觀群眾,氣定神閒地回道:“算不算我還就說了,我懂不懂,反正比你這個主任懂。我們家也用不著翻過大天去,哪怕就剩一間玉銷記都是行裡的翹楚。”
“雕石頭的?我丁漢白雕爛的石頭你也買不起。”丁漢白靠著椅背,就跟在院裡的藤椅上乘涼一樣,“倒是你有點逗,不會做個文物局的主任就把自己當專家了吧,出了這辦公室誰他媽鳥你。”
丁漢白幾句堵死張寅,一早上謙恭伏低的模樣早消失殆儘,他這人彆的都好說,獨獨容不得彆人損丁家的手藝地位。讀書人又酸又傲,他這種技高人膽大的不止傲,還狂得很。
張寅悶了腔怒火,礙著自己的身份不好發作,他早看丁漢白不順眼,這半年多也挑了不少刺,但明刀明槍吵起來還是頭一回。
丁漢白心裡門兒清,他一個筆筒頂張寅三年工資,局長見了他就打聽玉銷記有什麼新物件兒,其實這本來沒什麼,可張寅心眼小又財迷,那就有什麼了。
最要緊的是,張寅和他都對古玩感興趣,而古玩圈沒一個缺心眼兒的,一知半解的看不起新手,懂行的更是誰也不服誰。
罵完解氣,丁漢白閒閒起身,走到門口時一頓:“出差申請不批,那請假批不批?”
張寅不想看見他:“趕緊給我滾蛋!”
丁漢白走人,這會兒回家肯定被薑漱柳念叨,乾脆騎著車子奔了料市。料市從周四就開始熱鬨,大部頭選貨的,精挑細選的,全是買主。
每個玉石攤位前都有買主講價,丁漢白沒帶那麼多錢,閒逛一圈後進入家木料店。他要選一塊檀木鏤字,店家看他年輕又穿得乾乾淨淨,不像淘貨的,便沒理他。
“老板,你這是紫檀木麼?”一位大姐在立在櫃前問。
老板說:“正兒八經的小葉紫檀,你看這紋路,我拿料板上顯星水,讓你瞧瞧金星。”
大姐懂一點:“現在好多小葉紫檀都是假的,我心裡沒底。”
“本店保真,比玉銷記的還真。”老板翻著樣板,“大姐,您選料做珠子還是乾嗎?現在流行小葉紫檀做珠做串。”
大姐立刻忘記真假:“我就想拿去玉銷記做珠子,成品太貴,我自己買料便宜點。”
丁漢白本想安生自己看,奈何對方頻頻戳他神經,他往櫃台上一靠,揣著兜光明正大地聽。老板說:“那當然了,我這兒的料比玉銷記的好,說實在的,玉銷記的東西齁貴,誰知道是真是假啊。”
丁漢白不濃不淡地插一句:“比你用血檀裝小葉紫檀亂市強。”
他給大姐說:“玉銷記的瑪瑙就是瑪瑙,紫檀就是紫檀,你環太平洋一圈去鑒定都錯不了,而且雖然貴,但看行情,紫檀串子肯定升高價,反而賺了。”
丁漢白說完就走,趕在老板發脾氣前閃人。
其實玉銷記的確厲害,不然那些人不會損一把以抬高自己的身價,但為什麼從人人追捧變成貶損了呢?說到底還是生意差了,店鋪一再縮減,近百年的聲譽積攢起來,消減也就一年半載的工夫。
但最讓丁漢白不服氣的是,玉銷記沒落不是因為東西差,而是因為近年這行迅速發展,進圈的人多了,上不了台麵的料也多了,凡多必濫,可玉銷記不肯降格,隻能曲高和寡。
他沒了興致,挑好一塊木料便打道回府。
周末向來熱鬨,兄弟幾個都在,丁漢白舅舅家的小弟薑廷恩也來了,都是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喜歡趕時髦玩兒新鮮的,但聽聞丁延壽今天下飛機,隻好憋在家裡裝用功。
丁漢白在書桌前鏤字,裁好的木料下墊著層層宣紙,他拿毛筆寫字,然後準備下刀。三個兄弟圍在兩旁,把亮光都擋住,他心煩地抬頭:“動物園看猴兒呢?”
丁爾和與他同歲,催促道:“彆磨蹭了,猴看你行不行?”
丁漢白下刀,手腕角度沒變,光手指施力轉力,橫折撇捺一氣嗬成,點是點,勾是勾,痕跡深重速度平穩,刻完三個字直接把木屑一吹,拂了那仨人滿臉。
薑廷恩不高興地說:“大哥,你這麼利索我們學不會。”
丁漢白瞥見小桌上的西瓜:“你去廚房端一盤冰塊,我要把西瓜冰一冰。”
薑廷恩跑出去了,丁可愈拿起木料端詳:“‘五雲’,大哥,你這原名像開玩笑一樣,沒想到你還戀戀不舍的。”
丁漢白指間夾著刀,也不等冰塊了,起身端上西瓜就走,出屋後坐在廊下開吃,吃完在西瓜皮上雕了幾朵祥雲。他本名丁五雲,五月初五生日,雲寓意吉祥如意,但自從他雕刻的天賦顯出來,他爸就給他起了“漢白”這名字,一直隻是叫著,升中學上檔案的時候徹底改了。
不管古玩還是雕刻,玉都是最搶手最高級的,丁延壽一生為人謙虛,就在他這個兒子身上高調了一把。
丁可愈和丁爾和從屋裡出來,丁爾和故意說:“漢白,等著你教我們鏤字呢,快點啊。”
丁漢白吃了瓜心情不錯,把刀一扔配合著鬨:“這什麼狗屁名字!”
這師兄弟幾個都被丁延壽按料給過名兒,但隻是說說,說完就忘了,隻有丁漢白最正式。丁漢白實際上也接受了,唯一不滿的就是玉太易碎。
笑鬨了幾句,找冰塊的薑廷恩終於跑回來,卻空著手說:“師父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
參加喪事兒就夠不喜慶了,還帶回來一個?帶什麼?丁漢白罵了一句,薑廷恩委屈地立在一盆富貴竹旁邊:“真的,就在前廳呢!”
丁漢白長腿邁下台階,跑出小院去前院看。大客廳開著門,厚地毯在夏天顯得悶熱,不過新換的白玉擺件透著涼爽。
丁延壽正和薑漱柳說話,沒注意到兒子跑進來。丁漢白也不叫人,一眼就看見客廳中央站著個男孩子。
那男孩子也打量他,目光怯怯的。
丁漢白頭疼,怎麼真帶回來一個?家裡人丁挺興旺了,他爸還從揚州拐回來一人口,南蠻子進北方院,格格不入。
他走到人家麵前,問:“您哪位?”
丁延壽總算抬頭:“這是紀師父的徒弟,以後就來咱們家了,又渾又倔的都收斂點,彆讓我瞧見欺負人。”
丁漢白麵不改色:“你叫什麼名兒?”
那男孩兒叫他盯得不敢眨眼:“紀慎語,謹言慎語的慎語。”
好端端來個外人,當徒弟還是當兒子?兄弟幾個各自猜想,但不敢在丁延壽麵前露出不滿,丁漢白最擅長惹事兒,直接說人家名字難聽,而後又問:“爸,你收他當徒弟了?”
丁延壽點頭:“對,以後慎語就排名第五,是你們的師弟。”
紀慎語猶豫著要不要喊一句“師哥”。
不料丁漢白看著他:“小紀,當徒弟的都另外給個名兒,我頭回見你這麼白淨透光的臉蛋兒,乾脆就叫……紀珍珠?”
紀慎語剛沒了恩師,又剛認了新師父,他站在陌生的房子裡麵對著一堆陌生的人,分不清彆人是高興還是嫌棄。
日光灼人,丁漢白的笑容灼眼,他點點頭,隻好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