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漢白覺得這大概就叫因果報應。
他彎腰凝視那五個小字,撇開內容不談,字寫得真不錯,寫完刻得也不錯。再上手一摸,轉折拐角處的痕跡頗深,力道不小,遒勁得很。
丁漢白通過昨天的情感矛盾確定是紀慎語刻的,但疑惑的是——紀慎語能刻出這麼入木三分的字來?用那連薄繭都沒有的十指,和畫畫時亂晃的腕子?
他琢磨著這點事兒,以至於忘記追究這句罵他的話,打好氣去吃早飯,終於和紀慎語碰上麵。“師弟。”他把兩股擰成的油條一拆為二,遞給對方一股,“喜歡瘦金體?”
紀慎語接過,坦蕩蕩地說:“喜歡,秀氣。”
丁漢白心中覺得有趣,哪怕是罵人也得挑揀好看的,挺講究,對他的脾氣。
吃完趁早出門,書包還掛在車把上,鈴鐺捏響騎出去幾米,丁漢白手抬高點就能抓住路旁的垂柳,指甲一掐弄斷一條,反手向後亂揮。紀慎語躲不過,況且柳條拂在身上發癢,於是揪住另一頭,以防丁漢白找事兒。
丁漢白左手攥著車把,右手抻抻拽拽不得其法,乾脆蛇吃豆子似的,用指甲掐著柳條一厘厘前進,一寸寸攻擊,越挨越近,忽地蹭到紀慎語的指尖。
飛快的一下,丁漢白的手背挨了一巴掌。
柳條掉落,卷入車胎的軸承裡飽受一番□□,落地後又被風吹動,左右都是命途不濟。丁漢白頑皮這一下沒什麼意義,結束後還有點尷尬,低頭看見橫梁上的字,故意感歎:“力道那麼足,刻的時候得多恨我啊。”
紀慎語不吭聲,從出門到眼下,每條經過的街道都默默記住,路口有什麼顯眼的地標也都囊括腦中。他在兜裡揣著一支筆,時不時拿出往手心畫一道,到六中門口時拚湊出巴掌大的地圖。
丁漢白單腿撐著地,漫不經心地做保證:“我六點半下班,四十五準時到,你在教室寫會兒作業再出來。”
不料紀慎語背好書包說:“不用了,我已經記住路了。”
丁漢白似乎不信:“遠著呢,你記清了?”
“嗯。”紀慎語挺篤定,“我知道你不願意接送我,這是最後一趟,以後就不用麻煩了。”
他一早就是這麼想的,儘快記住路,那就再也不麻煩對方,要是昨晚丁漢白沒忘,他昨晚就能記住原路。丁漢白卻好像沒反應過來,攥緊車把沉默片刻,然後什麼都沒說就掉頭走了。
丁漢白去上班,但凡看見個擋路的就捏緊鈴鐺,超英趕美,到文物局的時候辦公室還沒人。他孤零零地坐在位子上,盯著指甲上一點淡綠色出神。
不用再接送紀慎語,這無疑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兒,但他處於被動,感覺被拋棄了一樣。也不太對,像被紀慎語辭退了一樣。
紀慎語還在他自行車上刻“渾蛋王八蛋”,這也成了筆爛賬。
丁漢白人生中第一次這麼憋屈,虧他昨晚良心發現內疚小半宿,那堆殘損文物都沒顧得上欣賞。“什麼狗屁。”他低罵,聲兒不敞亮,悶著不高興。
而後又拔高,掀了層浪:“老子還不伺候了!看你期末考幾分兒!”
其實除了丁漢白以外,家裡其他人也都等著看,他們兄弟幾個雖然主業已定,但讀書都不算差,就薑廷恩貪玩差一些。
紀慎語還不知道自己的成績如此招人惦記,隻管心無旁騖地用功學習。況且他誌不在交友,期末氛圍又緊張,獨自安靜一天都不曾吭聲。
放學後,班長忽然過來:“下周考試那兩天你打掃衛生吧。”
紀慎語應下,索性今天也留下一起打掃,省的到時候慌亂。他幫忙掃地擦桌,等離開時學校裡已經沒多少人了,校門口自然沒有丁漢白的影子,他不必等,對方也不用嫌麻煩。
紀慎語沿街往回走,停在公交站仰頭看站牌,正好過來一輛,默念著目的地上了車。真的挺遠,最後車廂將近走空,他在“池王府站”下車,還要繼續步行幾百米。
清風拂柳,紀慎語蹦起來揪住一截掐斷,甩著柳條往回走。他離開揚州這些時日頭一回覺得恣意,走走左邊,走走右邊,踢個石子或哼句小曲,沒有長輩看見,沒有不待見他的師哥們取笑,隻暴露給天邊一輪活生生的夕陽。
“師父啊。”紀慎語小聲嘀咕,“老紀啊,我忽然想不起你長什麼樣了。”
他小跑起來:“你保佑師母就行了,不用惦記我啦。”
十幾米開外,丁漢白推著自行車慢走,眼看著紀慎語消失於拐角處。他以早到為由,早退了一刻鐘,紀慎語磨蹭著從學校出來時,他已經在小賣部喝光三瓶汽水,一路跟著公交車猛騎,等紀慎語下車他才喘口氣。
他既操心小南蠻子會走丟,又不樂意被辭退還露麵,隻好默默跟了一路。可紀慎語的活潑背影有些惱人,什麼意思?不用看見他就那麼美滋滋?
丁漢白回家後拉著臉,晚飯也沒吃,攤著那一包海洋出水的殘片研究。本子平放於手邊,鑒定筆記寫了滿滿三頁,他都沒發覺白襯衫上沾了汙垢。
紀慎語進小院時明顯一愣,他知道丁漢白不可能守著破爛兒欣賞,忍不住走近一點觀摩,又忍不住問:“師哥,這些是什麼?”
丁漢白輕拿一陶片,充耳不聞,眼裡隻有漂泊百年的器物,沒有眼前生動的活人。
紀慎語不確定地問:“像海洋出水的文物,是真的還是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