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慎語在床上翻覆整宿,天快亮時才睡著,可睡得不安穩,夢境接二連三地打擾。
他夢見回揚州了,丁漢白嚷著看園林,拽著他一路飛奔。跑了許久停在一座石橋下,丁漢白終於鬆開他,獨自走上石橋。
橋上有人擺攤賣些小玩意兒,或者賣些吃食,就一個例外,竟然賣唐三彩。丁漢白徑直過去,見到寶似的拿起一隻三彩馬,問多少錢。
紀慎語立即說:“師哥,咱們去坐船吧?”
丁漢白不理他,興致勃勃地研究那斑斕大馬:“我要了,包起來。”
紀慎語將對方拽起來,私語一般:“這種粗製濫造的東西你買來做什麼?你想要什麼好的,我讓師父送給你。”
丁漢白覷他:“你懂個屁,這是唐三彩,我能鑒定真假。”
紀慎語攔不住,還被揮到一邊,他眼看著丁漢白掏錢,心想就當買教訓好了。誰料丁漢白的褲兜仿佛無底洞,一遝接一遝,晃得他眼花繚亂。
“等等!”他衝上去問小販,“多少錢?”
小販說:“三萬。”
紀慎語抓住丁漢白掏錢的手:“你瘋了?!”
丁漢白將他一把推開,掏夠三萬後抱著馬下了橋。紀慎語跟上,軟著腿險些跌河裡,恍然間到了家,他又看見紀芳許在花園裡寫扇麵。
“師父……”他喊道。
紀芳許抬頭看他,招手讓他坐在身旁。扇麵上畫的一樹桃花,筆落入他手中,紀芳許要他寫字,他寫下:桃花依舊笑春風。
紀慎語有些發呆:“師父,感覺好久沒見你了。”
紀芳許揮扇晾乾:“那也沒覺得你想我,跑哪玩兒去了?”
紀慎語陡然想起:“我陪丁漢白閒逛,他竟然花三萬在買了個假的三彩馬,這可怎麼辦啊?”他推推紀芳許,“丁伯伯會不會生氣,怪我沒看好他?可我攔不住,我不知道他傻得那麼厲害。”
紀芳許哄他:“那咱們拿真的三彩馬給他偷梁換柱好不好?”
紀慎語立刻首肯,扶紀芳許朝房間走去,走了一段發現扇子忘記拿,於是他折返回去拿扇子。再回頭,紀芳許了無蹤影,音容遍尋不到。
“師父……”他喊道。
見時喊,彆時喊,分不清見時是真,還是此時是真。
紀慎語夢醒時浸出滿身汗,窗外吹進來風,冷得他止不住顫抖。這場夢滑稽又揪心,他顧不得想丁漢白買馬,隻記得紀芳許說那句——那也沒覺得你想我。
是不是紀芳許怪他?
想著想著,天亮了。紀慎語頂著眼下的淡青疊被掃屋,澆了花,還擦洗了走廊的欄杆。擦完坐在那兒,攥著濕布滴答腳下一小灘水。
丁漢白起床出來:“……我以為你尿了。”
所有思緒斷送於此,紀慎語暫且把紀芳許擱下,腦中浮起傻子買馬。他直接拉丁漢白進書房,走到桌前指著青瓷瓶問:“賣給你的人什麼樣?”
丁漢白揉揉眼:“一老頭。”
老頭?紀慎語心下疑惑,難道那個男人這麼快就轉手了?丁漢白甩開他的手,問:“你喜歡?昨天就一驚一乍的。”
紀慎語無從解釋:“師哥,你為什麼花三萬買這個,你確定這不是贗品?”
丁漢白答:“說來話長,懶得跟你說。”他去洗漱,轉身卻被對方攔住,紀慎語目光懇切,張手恨不得攔腰抱住他,弄得他又莫名其妙。
他繞開:“好孩子不擋道,閃一邊兒。”
紀慎語真摟住他,勸架似的:“師哥,彆懶得跟我說,你跟我說說行嗎?”
丁漢白垂眸和紀慎語四目相對,納悶兒極了,用蠻力將人搡開,幾步就跨出書房。他洗漱完拎著鋁皮壺澆花,發覺他的丁香已經被澆過了,一抬頭,見紀慎語站在走廊,比林黛玉還不開朗。
他隻好認輸:“這東西像我之前拿回來的出水殘片,但來曆推測著不真,所以我買回來仔細看看。現在我感覺是仿品,而且送去檢測過了,正等結果。”
紀慎語問:“怎麼檢測?專家鑒定?”
丁漢白說:“當然不是,這行就像賭博,專家未必不會出錯。檢測是指國家專門機構的儀器測驗,比如高精度測色儀,能識彆修複作偽的區域。”
紀慎語一陣心慌,仿佛自己作弊被拿住證據,他又好奇:“那內部人員豈不是總能知道真偽,要發大財了?”
丁漢白笑道:“怎麼可能,這種檢測隻給國家文物用,比如各博物館新到的東西,沒有批準是無法進行的。我找了館長談,簽了保證書,承諾如果東西是真的,就交給博物館和那批出水文物一同展覽,這才能辦。”
紀慎語點點頭,他已經知道檢測結果,忍不住問:“如果是假的呢?”
“假的就認了唄。”丁漢白沒在意。
紀慎語又問:“你不怪作偽的人嗎?”
丁漢白還沒答,這時薑采薇進來叫他們吃早飯,話題就此中斷。
紀慎語吃不下,把一碗粥從稠攪和稀,最後生生吞咽乾淨。吃完待在大客廳,沒臉回去對著丁漢白,他本來做那件東西是為了錢,錢是為了回贈丁漢白禮物,這下不但禮物泡湯,丁漢白還為此損失三萬。
電視旁放著本台曆,他盯著撒癔症,驚覺暑假已經過去大半,又驚覺今天好像有什麼事兒……他琢磨半天,想起來梁鶴乘今天出院。
普通病房空掉一個床位,梁鶴乘拎著舊包在走廊逗留,藏著右手,怕彆人看見他多一根指頭。徘徊許久,走廊儘頭衝出來一個人,他馬上忘了,抬起右手用力揮,嘴裡出著聲兒。
紀慎語跑來:“爺爺,我差點忘了。”
梁鶴乘說:“不要緊,我等著你呢。”
紀慎語問:“我要是沒來,你不白等了?”
“那說明緣分不夠。”老頭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