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斯年總算露頭,拿著乾癟的包。丁漢白分析,包裡沒錢說明沒脫手什麼東西,剛放下心,張斯年毀他:“從玳瑁出來,直接上銀行辦了折子。”
丁漢白問:“那玉童子沒賣吧?”
張斯年答:“連著荷葉水洗一起賣了。”
咣當一聲,丁漢白反身將門踹開,好大的氣性。“白等半天!”他有氣就撒,才不管師父還是爸爸,“這才幾天,你怎麼那麼急不可耐?!缺錢跟我說,要多少我孝敬你多少!一聲不吭賣東西,我他媽上哪兒找去?!”
張斯年哼著戲洗手,不理這混不吝,他那天就瞧了個清楚,丁漢白哪是喜歡玉童子,是想找做玉童子的人。
他挑明:“我跟梁鶴乘鬥法半輩子,你想親近他徒弟,再進一步是不是還想拉攏他?”
丁漢白噤聲,在這方小院來回轉悠,有失去玉童子的焦躁,更有被戳中心事的煩亂。從他認張斯年為師,等於下一個決心,決心在他喜歡的古玩行乾點什麼。
“這不是你們那個年代了,不是需要騎個破三輪去挨家轉悠,收個件兒要用收破爛兒打掩護。”他說,“師父,我喜歡這行當,喜歡這些物件兒,但我不可能像你一樣隻泡在古玩市場裡撿漏、脫手。”
張斯年目光冷了:“你想乾什麼?”
丁漢白說:“我貪心。”他言之切切,“我特彆貪心,我倒騰來倒騰去是因為喜歡,也是為了錢,錢越多,我能倒騰到手的寶貝也就越多。可無論錢有多少、寶貝有多少,都隻是市場之中的一個單位,還不夠,我喜歡做主,總有一天我要乾預、控製。”
張斯年一聲乾咳,無聲地點一支旱煙。
丁漢白立在灰白煙霧裡:“以前沒有古玩市場,人多就有了,再以後呢?”他蹲下,按著張斯年嶙峋的膝蓋,“老頭,玉銷記做翹楚好幾代了,降格就是要命。我靠天分和努力爭到上遊,做不了魁首也要我的命。”
安靜,靜得連煙灰撲簌都能分辨。
煙頭落下,張斯年的手一並落下,蓋住丁漢白的手背。
“他好找,是個六指兒。”老頭說。語氣無波,可就這麼無波地妥協了。
丁漢白笑了:“你倆為什麼不對付?難道是他把你戳瞎的?”
引擎和著秋風,像年輕人發出的動靜,師徒間剖白笑罵,有些敞開說了,有些暫且留著。張斯年聽那動靜遠去,獨坐在院子裡發呆,半晌哼一闕戲詞,餘音嫋嫋,飄不散,倒勾出他年少的一段念想。
而丁漢白,他語文學得還不錯,詩也會那麼幾百首,今天卻真正懂了“直抒胸臆”是何等痛快。理想與念頭擱置許久,一經撬開就無法收回,就像這車,卯足勁兒往前開才算走正道。
他回家,尋思著改天找到梁鶴乘後的開場白。
落日熔金,大客廳這時候最熱鬨。
空著兩位,紀慎語忙於雕刻玉薰爐,沒來。
薑采薇問:“怎麼漢白也不來吃飯?”
薑漱柳說:“肯定在外麵館子吃飽才回來,他最不用惦記。”
丁漢白著實冤枉,他什麼都沒吃,不過是去機器房找一塊料而已,就被冤家纏住。那玉薰爐劃分仔細,蓋子爐板器身三足,各處花紋圖案不一,刻法也不儘相同。紀慎語握著刀,問完東又問西,相當謹慎。
丁漢白乾脆坐下:“蓋子上那顆火焰珠是活動的,第一處鏤空。”
紀慎語指尖劃過:“這兒也是鏤空,雲紋,四個裝飾火焰珠要陰刻小字。”手順著往下,“爐板還沒雕……”
丁漢白提醒:“整體圓雕,爐板浮雕。”
紀慎語牢記住:“下麵陰刻結繩紋,兩邊雙蝶耳……銜活圓環。”他念叨著,身子一歪去摸三足,挨住丁漢白的肩膀。
丁漢白抬手接,將紀慎語攬住,攬住覺出姿勢奇怪,此地無銀地囑咐,彆摔了。而紀慎語許是太累,竟然肩頭一塌放鬆在他臂彎,他結結實實地抱著,會摔才見鬼。
“師哥。”紀慎語說,“鏤空那麼麻煩,你能教教我嗎?”
丁漢白未置可否,隻想起紀慎語來這裡那天,他正在鏤字。
幾個月了,一時戲弄的“紀珍珠”竟然喊了幾個月。
丁漢白奪下刀,撿一塊削去的玉料,勾著紀慎語的肩,蹭著紀慎語頭發,讓紀慎語仍能倚靠他休息。“看仔細。”他環繞對方發號施令,施刀走刀,玉屑落在紀慎語的腿上,放在腿上的雙手慢慢握拳。
“看清沒有?”
“……沒有。”
丁漢白繼續雕,又問,看清沒有?
紀慎語還說沒有,像是膽怯,也像是勇敢。
胸膛那一塊被對方的後肩抵著,燙了,丁漢白的呼吸拂在紀慎語的臉頰上,他想知道紀慎語覺不覺得燙。
“我看清了。”紀慎語忽然說。
丁漢白就此知道,對方的臉頰一定很燙。
看清了,他該鬆開手了,該離開這兒,該頭也不回地去客廳填補肚子。可他魔怔一般,紋絲不動,隻捏著那把刻刀繼續。他恨紀慎語紅著臉安穩坐懷,要是稍稍掙紮,他就會放開了。
半晌,理智終於戰勝心魔,丁漢白將紀慎語一把推開,先聲奪人:“十幾歲的大孩子還往人家懷裡坐,你害不害臊?!”
紀慎語聞言窘澀,但他嘴硬:“……我不是很害臊。”
丁漢白噎得摔刀而去,格外惦念梁師父的高徒。相同年紀,對方麵都不露端莊持重,家中這個內裡輕佻專愛頂嘴,對比出真知,他竟荒唐地想起一句粗俗話。
——家花不如野花香!
丁漢白暗下心思,一定要撥雲散霧,看看那朵野花的廬山真麵目。
紀慎語莫名一凜,霎時攥緊了手裡的刀!
作者有話要說:
看門大爺:怎麼又是你?丁什麼白?——丁漢白。什麼漢白?丁漢白。丁漢什麼?丁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