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混賬。”他說。他都聽見了。
丁漢白也進來,這不寬敞的辦公室頓顯逼仄。他將門一關,道:“你們非親非故,一個逃命投奔,一個就敢收留照顧。搭救、養活,連前程都要聽聽意見。佟哥,你觀音轉世啊?”
房懷清投來目光:“你比這師弟直白多了,還想說什麼?”
丁漢白又道:“佟哥,你這個歲數仍不談婚娶,也不要兒女,不著急嗎?”
這話看似隱晦,實則明晃晃地暗示什麼,紀慎語驚愕地看向丁漢白,看完又轉去看那二人。看來看去,腦袋扭得像撥浪鼓。
佟沛帆說:“這混賬懷不上,我有什麼辦法。”
這話如同外麵小孩兒砸的摔炮,嘭的一聲炸裂開來。房懷清蒼白的臉頰漲成紅色,身體都不禁一抖。倒在血泊裡隻是疼,這會兒是被扒光示眾,釘在了恥辱柱上。
紀慎語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哪兒能想到這二人是這種關係,僵硬著給不出任何反應。丁漢白走近拉他,將他帶出去,離開窯內,直走到小河邊。
辦公室裡,佟沛帆伸手摸房懷清的臉,燙的,細膩的,叫他收不回手。房懷清睫毛顫動,冷笑著哭:“就算是賣屁股的,恩客還賞片遮羞布呢,你可真夠無情。”
佟沛帆跟著笑:“我無情?我擔著風險接下你,吃飯喝水喂著,穿衣洗漱伺候著,我無情?你這殘廢的身子任我折騰,可哪一次你沒舒坦?春天裡的貓兒都沒你能叫!”
房懷清弱弱罵了句“變態”。
佟沛帆認:“我這個變態吊死在你這棵樹上了。”他將合同放在房懷清腿上,“以後我看著這窯,你願意來就跟著我,不願意就在家等我下班。”
房懷清一雙赤目:“我來了對上他們兩個,讓他們笑話我被你乾?”
這是同意了簽字,佟沛帆掏筆簽名,起身湊到對方耳邊,心滿意足地說:“丁漢白和你那師弟也是暗度陳倉,誰也甭笑話誰。”
暗度陳倉的兩個人在小河邊吹風,漣漪波動不停,紀慎語愈發心煩意亂。一扭頭,對上丁漢白悠哉的神情,他問:“你怎麼那麼開心?”
丁漢白敞開天窗說亮話:“天下八卦數愛恨私情吸引人,再加上閨帷之樂,多有趣兒。”再說了,小河邊,小樹林,這種自帶暗示氣氛的地方,叫他隻能幻想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春光物候,自然開心。
等到回去四人對上,兩個若無其事,兩個臉麵通紅,誰害臊、誰不要臉,簡直一目了然。
合作就此達成,大年初八,上班的人假期結束,這潼窯也正式落成運作。
可福無雙至,梁鶴乘已經命懸一線。
醫院病房,紀慎語取來了黑緞襖與新棉褲,一一給梁鶴乘換上,而對方那腳已經腫得穿不上鞋,隻能露著。丁漢白候在旁邊,不住朝門口望,他通知了張斯年,但張斯年沒來。
“師父,吃一口。”紀慎語端著碗湯圓,他明白老頭等不到元宵節了。
梁鶴乘艱難地吃下一點,皮肉乾枯地說:“小房子……”他聽聞合夥的事兒,叮囑,“你要留心防範,他要是故態複萌,彆傷了你。”
紀慎語點頭:“師父,我知道。”
梁鶴乘又說:“家裡的物件兒銷毀或者賣掉,你要是惦著我,就留一兩件擱著,其他都處理乾淨。”費儘心力造的,他卻如棄敝屣,“徒弟最怕的是什麼,是活在師父的影兒裡,你沒了我不是沒了助力,是到了獨當一麵的時機。”
生命的最後一刻,師父考慮的全是徒弟。
紀慎語剛才還鎮定,此刻鼻子一酸繃不住了。
“三百六十行,每一行要學的東西統共那麼些,要想專而精,必須自己不斷練習探索。你……你成大器隻是時間問題。”梁鶴乘沒勁兒了,木著眼睛一動不動。
空氣都凝滯起來,無人吭聲。
分秒滴答,瀕死的和送行的僵持著。
丁漢白說:“珍珠,讓梁師父好好走吧。”
紀慎語傾身湊到梁鶴乘耳邊,穩著聲線背出要領:“器要端,釉要勻……”
老頭呼嚕續上一口氣,緩緩閉目,念叨著——器要端,釉要勻,色要正,款要究……這一輩子鑽研的本事伴他到生命最後,聲音漸低,再無生息。
紀慎語連夜將梁鶴乘的遺體帶回淼安巷子,掛上白幡,張羅一場喪事。兩天守靈,期間來了些街坊吊唁,但也隻有些街坊而已。
第三天一早出殯,棺材還沒抬,先運出一三輪車古董花瓶。街坊立在巷中圍觀,竊竊私語,一車,兩車,待三車拉完,暗中驚呼都變成高聲驚歎。
丁漢白說:“還剩著些,你留著吧。”
紀慎語綁著孝布,點點頭,隨後舉起喝水的粉彩碗,摔碎請盆。大家夥幫著抬棺,出巷子後準備上殯儀車,眾人圍觀,這時似有騷動。
“借光借光……都讓開!”
人群豁開一道口子,張斯年抱著舊包衝出,一眼瞄中那烏木棺材。他走近些許,當著那麼多人的眼睛,高呼一聲——六指兒!
紀慎語扶著棺:“師父,瞎眼張來了。”
眾人新奇驚訝,不知這是親朋還是仇敵,張斯年環顧一圈,瞧見那三車器玩,喊道:“——六指兒!你就這麼走了,我以後跟誰鬥技?!”
他突然大笑:“你這輩子造了多少物件兒,全他媽是假的。要走了,今天我給你添幾件真的!帶不去天上,塞不進地底,你茲當聽個響兒吧!”
張斯年從舊包掏出一件花瓶,不待人看清便猛砸向地麵,瓷片飛濺響響亮亮。丁漢白高聲報名:“金彩皮球花賞瓶!”
張斯年又摔一個,丁漢白繼續:“青花八方纏枝碗!”
這一股腦砸了三四件,遍地碎瓷,價值數十萬。張斯年祭出珍藏給這六指兒,給這分不出高低的唯一對手。砸完,將舊包拉好,轉身便走。
他如同戲台上的瘋子,任周遭不明情況的傻子揣測。他想,他這把虧了,姓梁的先死一步,等他撒手人寰的時候,除了徒弟,誰還來送他?
誰也不配!
殯儀車緩緩串街,行至街口便頭也不回地奔了火葬場。半天的工夫,塵歸塵,土歸土,紀慎語料理完一切累極了,與丁漢白到家時一頭栽在床上。
他又爬到窗邊,推窗瞧一眼天空。
丁漢白傍在身後:“梁師父的六指兒總是支棱著,比彆的指頭軟。”
紀慎語恍惚:“你摸過?”
丁漢白說:“那晚你在他床邊哭,他伸手給我,我摸到了。”
那伸來的手中藏著張紙條,卷了幾褶,筆跡斑駁。丁漢白環繞紀慎語,雙手舉到前方,輕輕展開,襯著天空露出八字遺言。
——善待我徒,不勝感激。
他乘著白鶴,了無心願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