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2 / 2)

碎玉投珠 北南 9257 字 8個月前

“你混賬。”他說。他都聽見了。

丁漢白也進來,這不寬敞的辦公室頓顯逼仄。他將門一關,道:“你們非親非故,一個逃命投奔,一個就敢收留照顧。搭救、養活,連前程都要聽聽意見。佟哥,你觀音轉世啊?”

房懷清投來目光:“你比這師弟直白多了,還想說什麼?”

丁漢白又道:“佟哥,你這個歲數仍不談婚娶,也不要兒女,不著急嗎?”

這話看似隱晦,實則明晃晃地暗示什麼,紀慎語驚愕地看向丁漢白,看完又轉去看那二人。看來看去,腦袋扭得像撥浪鼓。

佟沛帆說:“這混賬懷不上,我有什麼辦法。”

這話如同外麵小孩兒砸的摔炮,嘭的一聲炸裂開來。房懷清蒼白的臉頰漲成紅色,身體都不禁一抖。倒在血泊裡隻是疼,這會兒是被扒光示眾,釘在了恥辱柱上。

紀慎語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哪兒能想到這二人是這種關係,僵硬著給不出任何反應。丁漢白走近拉他,將他帶出去,離開窯內,直走到小河邊。

辦公室裡,佟沛帆伸手摸房懷清的臉,燙的,細膩的,叫他收不回手。房懷清睫毛顫動,冷笑著哭:“就算是賣屁股的,恩客還賞片遮羞布呢,你可真夠無情。”

佟沛帆跟著笑:“我無情?我擔著風險接下你,吃飯喝水喂著,穿衣洗漱伺候著,我無情?你這殘廢的身子任我折騰,可哪一次你沒舒坦?春天裡的貓兒都沒你能叫!”

房懷清弱弱罵了句“變態”。

佟沛帆認:“我這個變態吊死在你這棵樹上了。”他將合同放在房懷清腿上,“以後我看著這窯,你願意來就跟著我,不願意就在家等我下班。”

房懷清一雙赤目:“我來了對上他們兩個,讓他們笑話我被你乾?”

這是同意了簽字,佟沛帆掏筆簽名,起身湊到對方耳邊,心滿意足地說:“丁漢白和你那師弟也是暗度陳倉,誰也甭笑話誰。”

暗度陳倉的兩個人在小河邊吹風,漣漪波動不停,紀慎語愈發心煩意亂。一扭頭,對上丁漢白悠哉的神情,他問:“你怎麼那麼開心?”

丁漢白敞開天窗說亮話:“天下八卦數愛恨私情吸引人,再加上閨帷之樂,多有趣兒。”再說了,小河邊,小樹林,這種自帶暗示氣氛的地方,叫他隻能幻想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春光物候,自然開心。

等到回去四人對上,兩個若無其事,兩個臉麵通紅,誰害臊、誰不要臉,簡直一目了然。

合作就此達成,大年初八,上班的人假期結束,這潼窯也正式落成運作。

可福無雙至,梁鶴乘已經命懸一線。

醫院病房,紀慎語取來了黑緞襖與新棉褲,一一給梁鶴乘換上,而對方那腳已經腫得穿不上鞋,隻能露著。丁漢白候在旁邊,不住朝門口望,他通知了張斯年,但張斯年沒來。

“師父,吃一口。”紀慎語端著碗湯圓,他明白老頭等不到元宵節了。

梁鶴乘艱難地吃下一點,皮肉乾枯地說:“小房子……”他聽聞合夥的事兒,叮囑,“你要留心防範,他要是故態複萌,彆傷了你。”

紀慎語點頭:“師父,我知道。”

梁鶴乘又說:“家裡的物件兒銷毀或者賣掉,你要是惦著我,就留一兩件擱著,其他都處理乾淨。”費儘心力造的,他卻如棄敝屣,“徒弟最怕的是什麼,是活在師父的影兒裡,你沒了我不是沒了助力,是到了獨當一麵的時機。”

生命的最後一刻,師父考慮的全是徒弟。

紀慎語剛才還鎮定,此刻鼻子一酸繃不住了。

“三百六十行,每一行要學的東西統共那麼些,要想專而精,必須自己不斷練習探索。你……你成大器隻是時間問題。”梁鶴乘沒勁兒了,木著眼睛一動不動。

空氣都凝滯起來,無人吭聲。

分秒滴答,瀕死的和送行的僵持著。

丁漢白說:“珍珠,讓梁師父好好走吧。”

紀慎語傾身湊到梁鶴乘耳邊,穩著聲線背出要領:“器要端,釉要勻……”

老頭呼嚕續上一口氣,緩緩閉目,念叨著——器要端,釉要勻,色要正,款要究……這一輩子鑽研的本事伴他到生命最後,聲音漸低,再無生息。

紀慎語連夜將梁鶴乘的遺體帶回淼安巷子,掛上白幡,張羅一場喪事。兩天守靈,期間來了些街坊吊唁,但也隻有些街坊而已。

第三天一早出殯,棺材還沒抬,先運出一三輪車古董花瓶。街坊立在巷中圍觀,竊竊私語,一車,兩車,待三車拉完,暗中驚呼都變成高聲驚歎。

丁漢白說:“還剩著些,你留著吧。”

紀慎語綁著孝布,點點頭,隨後舉起喝水的粉彩碗,摔碎請盆。大家夥幫著抬棺,出巷子後準備上殯儀車,眾人圍觀,這時似有騷動。

“借光借光……都讓開!”

人群豁開一道口子,張斯年抱著舊包衝出,一眼瞄中那烏木棺材。他走近些許,當著那麼多人的眼睛,高呼一聲——六指兒!

紀慎語扶著棺:“師父,瞎眼張來了。”

眾人新奇驚訝,不知這是親朋還是仇敵,張斯年環顧一圈,瞧見那三車器玩,喊道:“——六指兒!你就這麼走了,我以後跟誰鬥技?!”

他突然大笑:“你這輩子造了多少物件兒,全他媽是假的。要走了,今天我給你添幾件真的!帶不去天上,塞不進地底,你茲當聽個響兒吧!”

張斯年從舊包掏出一件花瓶,不待人看清便猛砸向地麵,瓷片飛濺響響亮亮。丁漢白高聲報名:“金彩皮球花賞瓶!”

張斯年又摔一個,丁漢白繼續:“青花八方纏枝碗!”

這一股腦砸了三四件,遍地碎瓷,價值數十萬。張斯年祭出珍藏給這六指兒,給這分不出高低的唯一對手。砸完,將舊包拉好,轉身便走。

他如同戲台上的瘋子,任周遭不明情況的傻子揣測。他想,他這把虧了,姓梁的先死一步,等他撒手人寰的時候,除了徒弟,誰還來送他?

誰也不配!

殯儀車緩緩串街,行至街口便頭也不回地奔了火葬場。半天的工夫,塵歸塵,土歸土,紀慎語料理完一切累極了,與丁漢白到家時一頭栽在床上。

他又爬到窗邊,推窗瞧一眼天空。

丁漢白傍在身後:“梁師父的六指兒總是支棱著,比彆的指頭軟。”

紀慎語恍惚:“你摸過?”

丁漢白說:“那晚你在他床邊哭,他伸手給我,我摸到了。”

那伸來的手中藏著張紙條,卷了幾褶,筆跡斑駁。丁漢白環繞紀慎語,雙手舉到前方,輕輕展開,襯著天空露出八字遺言。

——善待我徒,不勝感激。

他乘著白鶴,了無心願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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