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一切都有跡可循,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沒什麼是藏得住的。丁漢白明麵上在玉銷記上班,背地裡忙前跑後, 倒騰古董不亦樂乎。幸好他有張斯年這麼個師父,收、放、交易,簡直能一手包辦各個環節。
崇水舊區的破落戶亮著燈, 丁漢白在屋內半蹲, 細看新得的兩件東西。張斯年受累跑了趟安徽,正吃著犒勞的酒菜, 說:“鬥彩開光, 原主本來要拍賣, 奈何沒批下來, 撤拍了。”
英雄不問出處, 這寶貝也不計較來曆, 丁漢白喜歡得緊, 回去的路上都不敢開快顛簸。到家熄火, 他懷抱那左三層右三層包裹的東西, 輕輕蹚進前院, 碰上坐門口摘菜的丁可愈。
好大一把茴香,笤帚似的, 丁可愈喊:“大哥, 晚上吃餃子!”
丁漢白敷衍:“吃餃子好。”他沒法快馬加鞭,隻能長腿加急, 恨這晃眼的大燈泡,把頭發絲都照得清晰無比。
丁可愈果然問:“大哥,你懷裡抱的什麼啊?”
丁漢白說:“料子唄,還能是什麼。”步出前院,回到小院,把東西擱立櫃裡藏著,這才放心。虧他在家裡橫行無忌二十年,如今比做賊還心虛。
他這背地裡的活計遲早露餡兒,但遲早遲早,遲比早好,至少過了前期玩兒命倒騰的階段。洗漱更衣,再去客廳時餃子剛開始包,其樂融融。
大圓桌,三盆餡兒,丁延壽和丁厚康和麵擀皮,兒輩的兄弟幾個圍桌而坐,負責包。倆女眷每到吃餃子時便遭嫌,手慢手笨手不巧,沒有動手的資格。
丁漢白挽袖子落座,掐一片麵皮,挖一勺餡兒,右手擱勺子的工夫左手就把餃子捏好了,一秒而已。這幾個人各個如此,連不常吃餃子的紀慎語也迅速學會。
那倆擀皮的更不用說,速度奇快,力道極均勻,每一片麵皮都大小如一、薄厚適中。這一家子雕石刻玉的神仙手,此刻悠哉地乾著凡人活兒,小菜一碟。
餃子下鍋,兄弟五個排隊洗手,洗完領一碟陳醋,而後乖乖等著餃子出鍋。丁延壽說:“喝二兩吧,開瓶酒。”
餃子,白酒,齊整的家人,就這麼完滿地吃起來。
席間,薑漱柳詢問春考成績,紀慎語和薑廷恩各挨表揚與批評。春考完就能領畢業證,薑尋竹想讓薑廷恩再念個大專,可薑廷恩畢業證到手,連數月後的高考都不想參加。
玉銷記畢竟屬於丁家,又沒人能保證薑廷恩日後會成為大師傅,自然不能把前途命運全押上。“紀珍珠,你高中畢業後還繼續念書嗎?”薑廷恩問。
紀慎語答:“不念了,我直接在玉銷記乾活兒。”
他們這學習的話題說完,安靜刹那,丁可愈隨口問道:“大哥,你那會兒拿的是什麼料子?晚上我想去機器房挑塊木料,你能幫我看看嗎?”
丁漢白摘去前半句:“吃完飯幫你看看。”
略過話題,不料丁爾和又問:“之前見你從車上搬下幾箱東西,也都是料子?回家還挑燈出活兒嗎?”
不待丁漢白回答,丁延壽的目光已經掃來,詢問、審視,甚至有點興師問罪。紀慎語洞若觀火,店裡的料子記檔清晰,出庫必定會臨時登記,那沒有記錄說明不是料子,丁延壽此刻在問——不是料子又是什麼?
“偷偷摸摸的。”丁延壽明晃晃地罵。
丁漢白登時不爽,激將法也認了。“不是料子,是我買的古董。”他輕飄飄地說,塞一個白胖餃子,“我花自己的錢買回來,沒妨礙誰吧?”
丁延壽問:“之前幾箱,今天又有,你家有多少錢讓你糟?”
氛圍緊張,都怕這父子倆嗆嗆起來,又鬨到動家法那一步。紀慎語端著醋碟,率先按捺不住:“師父,師哥知道分寸,況且要是動了公賬,你肯定第一個知道。”
丁漢白急眼的話掐斷在嗓子眼兒,沒輪到自己衝鋒陷陣,竟然被護了一次。誰料紀慎語竟沒完,護他都不夠,還要禍水自引:“我從小就喜歡古玩,正好師哥懂行,就軟磨硬泡蹭他的光。如果師哥犯錯,那我跟著受個慫恿指使的罪名吧。”
一時無人再追究,紀慎語端起酒盅:“師父,彆生我們氣,喝一個行嗎?喝一個吧。”
以退為進弄得丁延壽發不出火,又馬上敬酒服軟給個台階下,隻得就此翻篇兒。丁漢白春風得意,饕餮轉世都拉不住,居然一口氣吃了六十個餃子。
飯後,他良心發現,將那新得的寶貝擦洗一番,鑽前院書房哄一哄親爹。
銅鎏金的印盒,完好無損,雕的是一出喜鵲登梅。丁延壽戴上眼鏡細瞧,深層職業病,不求證真假,隻品鑒雕功。半晌,他罵:“彆以為獻個寶就萬事大吉,你偷偷摸摸乾的事兒我清楚,隻當玩玩兒,不影響玉銷記就算了,哪天耽誤到正經事兒,我打斷你的腿。”
丁漢白說:“周扒皮啊?腿斷了手還能出活兒,把我困家裡日夜勞作,你怎麼那麼有心機?”
丁延壽踹死這混賬:“我倒想問問你用了什麼心機,叫慎語變著法地為你開脫。人家乖巧聽話一孩子,為了你都學會話中有話了。”
那一句“從小就喜歡古玩”當真是把人堵死,為什麼從小喜歡?等於提醒紀芳許倒騰古玩的事兒,親爹培養起來的愛好,名正言順。
自古娶了媳婦兒忘了娘,丁漢白紆尊自比一回嬌妻,說明什麼?說明紀慎語有了他,那其他恩師養父都靠邊站,他最要緊。
如此一琢磨,他噙著笑,合不攏那兩片薄唇。
春和景明,玉銷記一件接一件上新,一店打從擬古印章之後便風頭強勁,三店因著首飾展櫃也逐漸紅火。
紀慎語和薑廷恩一早出門,帶著紙筆照相機,奔了花市。這節氣花多,他們倆逛得眼花繚亂,薑廷恩如今背棄了丁漢白,做起紀慎語的狗腿,一切聽從指揮。
白瓣黃蕊的一叢水仙,美人兒似的,那長梗猶如細頸。哢嚓拍下,他們做首飾必先設計,看花實則為取材。紀慎語簡單描了幅速寫,問:“你采訪小姨了嗎?”
薑廷恩說:“沒有呢。”他們倆男孩子外行,想多了解女性對首飾的審美偏好,於是從身邊下手,“我約了小敏姐,你不要告訴大哥。”
紀慎語奇怪道:“你乾嗎舍近求遠?”
薑廷恩攬住他,恨不得貼他的耳朵:“我瞧明白了,大哥與小敏姐那事兒,是姑父姑姑剃頭挑子一頭熱,成不了。”
紀慎語點頭如搗蒜:“你真是個明眼人。”
薑廷恩又道:“那既然大哥成不了……我不行嗎?”
紀慎語震驚無比:“你居然喜歡小敏姐?!”險些扔了相機,瞪著,愣著,算了一算,“你們差了六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