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所在的那一區出了規劃新策, 彆說街巷,連犄角旮旯都要改動。各大廠子的宿舍,舊民房,破爛門臉兒小商店, 還有那一條影壁充門麵的古玩市場,哪個都彆想逃。
人們三五年前就知道,這城市發展速度嗖嗖的, 世貿百貨, 國際大廈,按著中心點延伸擴散, 一切終將煥然一新。市民喜聞樂見, 並期待著, 可那古玩市場裡的你你我我不樂意, 以後去哪兒?政策說了, 這兒改成市公/安局的新大院兒, 誰還敢在這附近買賣賺吆喝?
前腳賣一件贗品, 彆後腳就進了局子。
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丁漢白來了, 一繞過影壁就覺出難得的冷清。逛逛, 賣青花瓷的哼歌, 賣唐三彩的抽煙,攀比著誰更消沉。
他立在一攤位前, 賣家說:“看中趁早下手, 沒準兒明天就找不見了。”
他問:“您往哪兒搬?”
人家說:“文化街、蒹葭,本來這兒也沒多穩定, 就瞎跑著擺唄。”
丁漢白感歎:“要是統一搬進大樓,租個鋪子,用不著風吹日曬,也沒人搶占攤位,你覺得怎麼樣?”
賣家一愣,新奇,稀罕,又不是白領和售貨員,還能在大樓裡做買賣?沒聽過這說法,沒見過那容身的大樓,這問題他答不上來。
丁漢白笑笑,繼續逛,什麼都沒收。中午去文物局一趟,約了張寅吃飯。麵對麵,他斟茶夾菜,但不諂媚,把對方當朋友似的。
張寅聽張斯年說了,這廝要乾大事業,他能幫上忙。“你還挺能屈能伸,當初不是狂成那樣嗎?”他譏諷一句,先得個口舌之快。
丁漢白說:“我沒想過找你,哪怕需要局裡的人幫忙,我找局長不更快?”局長跟丁延壽有舊交,也很欣賞他,更是玉銷記的熟客。“但師父為我求你了,那彆說能屈能伸,就是抬臉讓你打,我也不能辜負他老人家。”他說,“而且,老頭不光是為我,他還為你。”
張寅霎時抬眸,心裡期盼著解釋,麵上表露出不信。
“你喜歡古玩對吧?空有一腔喜歡,眼力卻不到家,對吧?”丁漢白故態複萌,犀利起來,“機關辦事兒慢又繁冗,我找你隻是想加加速,並不是違規做些什麼。你幫了沒有損失,以後這圈裡但凡我認識的,誰還蒙你?你看上什麼,我隨時幫你把關。”
直擊弱點,張寅動心。丁漢白又說:“你知道老頭為什麼不幫你嗎?他幫你一時,等以後他沒了,你跌跟頭怎麼辦?他這是把你拜托給我,互相幫襯,都掙個好前程。”
一手理據分明的親情牌,丁漢白知道張寅一定受不住。這家夥心量小、虛榮,可本質不壞,當時那晚踉蹌地在胡同裡走,是真的傷了心。有心才能傷心,張姓父子倆壓根兒沒到互不相乾那一步。
遊說完,辦妥了。
丁漢白接著晃悠,要看看那即將收尾的大樓。
舊的要去,新的欲來,更迭時最容易造就好漢。
除了好漢,當然也有小人。三間玉銷記的代表湊在二店,等著丁爾和全權分配價值幾十萬的料子。紀慎語麵都沒露,安穩待在一店出活兒,等夥計搬箱回來,他輕飄飄瞥了眼清單。
夥計牢騷道:“就這麼點還值當分一分。”
紀慎語樂了:“有總比沒有強,這都是好料子。”他心裡有數,親自記檔入庫後接著忙,沒對這次分配發表任何不滿。
晚上圍桌吃飯,薑廷恩耐不住了,把三店分到的清單往桌上一拍,要向丁延壽告狀。丁爾和不緊不慢地解釋,掛著笑,做首飾用料相對較少,何況那些料沒一次分完。
丁延壽問:“慎語,一店的夠不夠?”
紀慎語答:“料子永遠不嫌多,沒什麼夠不夠的,我服從二哥分配。”這答案模棱兩可,但足夠息事寧人。飯後,他在書房勾線,大件兒,丁延壽守在旁邊監工。點滴裡,一切矛盾仿佛暫時擱下,他還是那個聽話的徒弟,丁延壽還是那個恩威並重的師父。
高大的觀音像,青田石,紀慎語手穩心專,畫出的線條極致流暢。畫到衣裳上的蓮花團紋時,他耳鼻口心相連,竟喃喃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丁延壽一愣,得意之情滿溢,出活兒的最高境界就是全身心的沉浸其中,連嘟囔的話都與手下物件兒有關。可就那一瞬,他又失落到極點,這樣的好徒弟,這樣的好兒子,為什麼偏偏有那樣不堪的毛病?
他長長地歎息,轉身踱步到窗邊。紀慎語問:“師父,我畫得不好嗎?”
丁延壽說:“畫得很好。”瞧不見天邊月,瞧不見夜裡星,他心頭蒙翳陣陣發黑。半晌,這個一家之主近乎乞求地說:“慎語,咱改了那毛病,行嗎?”
筆尖一顫,紀慎語倏地鼻酸:“師父,我沒有毛病。”他何其委屈,替丁漢白一並委屈,“我起初也覺得這不正確,可我就是喜歡師哥……我願意一輩子對他好,成為對他助力最大的人,我們沒有作奸犯科,沒有觸犯法律……我們隻是互相喜歡。”
一說就多,他哽住道歉:“師父,對不起。”
丁延壽久久沒說話,而後問:“他在倒騰古玩?”
紀慎語回:“我不知道。”
丁延壽扭臉瞪他:“你都是對他助力最大的人了,會不知道?”那混賬從小就愛往古玩市場鑽,還成天往家裡扒拉東西,他隻當敗家子糟錢,誰成想還要為此改行。
真真假假,難免有走眼的時候,他不怕錢財不保,實在是那親兒子心比天高,他怕對方受不了打擊。何況,玉銷記怎麼辦?也對,都脫離父子關係了,還管什麼玉銷記。
這難以調和的矛盾像個線團,亂著,纏著,恨不得一把火燒了。
這時紀慎語問:“師父,發絲這麼細行嗎?”
丁延壽過去一瞧:“沒問題,彎眉線條還要細一半。”
一問一答,暫忘煩惱,隻顧著眼下了。
紀慎語勾完線離開,隔壁的薑漱柳聽著動靜。一天二十四小時,她能糾結個二十三,丁漢白最近怎麼樣,分開一陣想明白沒有?她生了些白頭發,愁成了單位最苗條的女同誌。
女人細膩,做母親的女人更是。薑漱柳隱隱明白,這樣攆一個留一個根本不是法子,丁漢白打娘胎裡出來就不會服軟,紀慎語溫和卻也倔強堅韌,恐怕到頭來沒被他們分開,反棄他們而去了。
她又想起某次丁漢白挨了打,紀慎語大費周章地熬魚湯。當時她驚訝,此刻回想什麼都了然了,原來這男孩子之間用了情,也是那麼意切體貼。
紀慎語不知其他,回小院後備一身耐臟的衣褲,早早睡了。
如丁漢白所說,丁爾和叫丁可愈鬆懈看管,給紀慎語放行。丁可愈樂意,一是監視辛苦,二是經過相處,他覺得紀慎語人還不賴。
第二天中午,六中門口停著輛麵包車,紀慎語放學就鑽進去,一路嚼著糖豆兒唱著歌,直奔了潼村。瓷窯已經大變樣,一批批貨排得緊湊,那火膛時時刻刻都不消停。
還是那間狹小的辦公室,四個人邊吃飯邊開會。房懷清問:“丁老板都自立門戶了,你什麼時候出來跟人家雙雙把家還?”
紀慎語哪知道,答不上來。丁漢白接下這茬:“快了。”他看著新鮮的交貨單,數字密密麻麻,型號規格數量,最後是總價,數學不好的能嘔吐出來。
一抬頭,發覺紀慎語看著他,問:“真的快了?”
他又說一遍:“真的快了。”
就為這麼一句,紀慎語開心開胃,吃包子都咧著嘴,被房懷清罵沒出息。午休短暫,他與丁漢白窩在這一小間,麵前擱著丁漢白的筆記本。字跡飛舞,他努力辨認,意識到麵臨的大工程。
看好的大樓不等收尾,要立刻申請,古玩城張羅起來要辦許多文件,各方麵都要疏通關係,再然後是宣傳,讓圈子裡的人認那新地方。
首先需要的就是大量資金。
太多有想法有雄心的人放棄在這上麵了。
丁漢白的錢主要來自瓷窯和古玩,前者需要時間,後者需要契機,而現在時間很緊張。紀慎語今天來有兩個任務,一是修複一批殘品,二是燒製一批頂級精品。
當初梁鶴乘說過,原來的徒弟隻學了不到七分,學完隻圖財不精進,所以房懷清如今隻能靠邊站。釉水配方早寫好的,丁漢白也摹好了各色圖樣,休息夠了,紀慎語待在窯裡指揮技工和夥計,等弄完出來已經灰頭土臉。
他摘下口罩,對上同樣臟兮兮的丁漢白,湊近聞聞,嗆鼻子。丁漢白累瘦好幾斤,捉他的手揉指腹,掏出一塊乾淨的帕子給他擦拭。
紀慎語問:“還差多少?”
丁漢白答:“修的那八件以理想價格全部脫手。”
這行脫手的難度和撿漏不相上下,何況是以理想的價格。“開張吃三年,給我來個能吃三年的寶貝吧。”丁漢白語氣誇張,唱戲似的,“文物局那邊辦好了,相關的部門挨個跑,就怕軟件都已到位,硬件卻沒跟上。”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現在歸國搞投資的華僑那麼多,要是被搶占了先機得遺憾成什麼樣。紀慎語才十七,在外學的是雕刻作偽,在校學的是語文數學,他想不到什麼好主意。隻能靠近,也幫丁漢白擦手擦臉,用這些關懷來安慰。
丁漢白攥住他的手,攥手心裡,說:“不好意思。”
他一臉茫然,丁漢白又說:“小小年紀跟著我,又費力又費心,讓你辛苦了。”
紀慎語一時怔著,這人第一次這樣低聲下氣地講話,濃濃的歉意,並藏著經曆艱苦而受傷的自尊。他反握住丁漢白的手,摸那一片厚繭。
此時此刻,他無比想讓丁漢白回家。
前院的客廳,那一方小院,丁漢白這隻奔波疲憊的鷹該歸巢暖和片刻。他想沏一杯綠茶擱在石桌上,等到夜深,換他送丁漢白一盞月亮。
“師哥,彆這樣。”紀慎語說,“我晚上和你吃完飯再回家,好不好?”回去挨罵挨揍都無所謂,什麼都無所謂,無憂無慮時濃情蜜意,焦頭爛額時共渡難關,他哪樣都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