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尋被請去了樓上。
三樓的露台有百來平, 上麵種滿了植物,老爺子坐在輪椅上,花白的頭發, 眉眼耷拉著, 像是在閉目養神。
桑家的老爺子年紀已經不小了, 他還有一個兄弟, 哥哥住在私人宅院裡, 就是上次桑尋去找過的那個,算是桑尋的大爺爺,大爺爺早些年有過一段情緣,但天不遂人願,女方命薄,早早病逝,他也就終身沒再娶, 一直獨居在老巷。
吃穿用度,都是眼前這位供養著。
桑尋小時候住在禦瓏灣,隻那位大爺爺偶爾關照他, 讓他對桑家不至於那麼憎恨。
或許是這微薄的聯係, 讓桑尋對眼前人也沒有那麼討厭。
今天天氣不好, 陰沉沉的,不多時就下起了雨,空氣中有潮濕的水汽,雨絲時不時飄進來, 混合著草木的味道, 有一點沉悶,但卻讓他感覺到一絲熟悉和安定。
他喜歡這種草木的味道。
像是……
像是景春身上的。
她昨晚實在是……他不忍回想,就感覺自己像是程序失控的電子玩偶, 被她控製著做出很多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
恐懼混合著欲望,那種瀕死的快感,讓他想起一些模糊的碎片記憶。
關於草木、關於生命。
關於生命最原始的欲念。
植物的神經要比人類更為敏感一些。
又或者說,他的本體,在麵對景春的時候,是會更加荒淫和無度的。
因為他就是因著欲望而生的。
碎片……都是碎片……記憶破碎得不成樣子,根本拚湊不起來,以至於稍稍回想,都會頭疼欲裂。
不過他也終於相信,自己或許……可能……真的曾經是一棵樹。
老爺子終於察覺到了他的到來,微微睜開眼,側頭的動作輕而緩,似乎是漫不經心似的,吐出一句:“坐。”
桑尋坐下來,離他有一米遠,那是一個舒適的安全距離,他在人群中,總是保持著這樣疏遠的距離。
老爺子終於側頭看了他的一眼,眼睛裡露出幾分悵然的表情:“或許你注意到了,桑洛跟你很像。”
桑尋沒有想到對方找他來,是為了說這個。
“嗯,”他應,“看到了。”
“你沒有什麼想問的嗎?”老爺子目光看向他的時候,眼神銳利,倒和剛剛的虛弱判若兩人了。
桑尋想起景春述說的那些,他想他知道答案,那是他和景春的女兒。
但同時他也好奇對方知道什麼,於是抬眸問了句:“您想說什麼?”
“很多年前,我見過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人,他大概有二三十歲,氣質倒是和你很像,疏冷,不怎麼說話。他坐在血泊裡,渾身都被血水浸透了,掏出一把刻刀,在血水裡涮涮,繼續雕刻木雕。那樣子……實在是叫人印象深刻。”
那是很多年前了,但他依舊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
那時桑家還沒起家,他不過是一個農戶之子,每日裡隻知道在田間地頭上胡亂奔跑,有一天跟著夥伴去了很遠的一個村子,玩瘋了,也走丟了,闖進一片水潭,沿著水潭岸邊走,卻仿佛越走越往下。
他後來一度覺得自己應該是闖進了某個幻境裡。
因為無論如何他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走到一個山洞裡的。
那山洞很大,裡麵有一條地下河,河水死寂,看不出是活水還是死水,隻覺得陰森森的。
青年一身古時的青衣,木簪挽發,活像是從影視劇裡走出來的,尚在少年時期的桑元正楞楞地看著,在這樣的場景裡,儘管眼前人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光明和聖潔,但卻無端讓他感覺到一種恐懼。
他下意識想逃,可渾身像是被打了釘子,牢牢把他釘在了原地,無論如何也動不了分毫。
青年轉過身,漫不經心看了他一眼:“小孩,你不該來。”
桑元正吞咽了口唾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不敢輕舉妄動。
青年扯了下嘴角,“罷了,你和她有因果。你過來,我賜你一個願望吧!你想要什麼?”
桑元正身子不受控製就到了地下河的岸邊,他終於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湊近了看,更讓人震撼。
他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威嚴和壓迫感,讓他不敢直視他。
青年就坐在岸邊,他不知道坐了多久,渾身都濕透了,地麵上都已經有了個坑,坑裡的血水是他身上流淌下去的,那木雕栩栩如生,纖毫畢現,因著太過於逼真,而看得人心裡發毛。
“你想要什麼?”青年嗓音低沉,冷冷的,像是淬了冰。
桑元正隻覺得害怕,但最後還是被願望蠱惑,說自己想要開一家小賣部。
那是他能想到的最宏大的願望了。
因為他最好的朋友家裡是開小賣部的,總是有吃不完的零食,他很羨慕。
青年愣了愣,繼而寬容地笑了。
大概是因為人類偶爾簡單純樸的快樂而動容。
他抬手,在他額頭上留下一個葉子的印記,那是他的賜福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