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後好幾天, 每日晌午,程今今都會邀三皇子與自己一同用膳,他起初總是婉言拒絕,但隨著兩人慢慢熟悉,他也漸漸坦然的接受程今今的好意。
這日午後, 兩人坐著說了會話,三皇子突然鄭重地對她說:“我母妃想要見你。”
?程今今一頭霧水:“見我?”
她怎麼覺得這話聽起來怎麼怪怪的, 聽起來, 像是見婆婆?
三皇子語帶苦澀:“她知道你最近對我頗為照顧, 便想尋個時間感謝你,我們也拿不出什麼好東西,不知你賞不賞臉。”
程今今自然連連應下。
兩人又隨意地說了會話,小桃和周言便進來說下午的課要開始了。
每日上午上的是秦先生的古文課,下午則是一位林先生的算術課, 這門課對有著現代知識的程今今來說並不難。
所以好幾天的算術課, 她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 畢竟古代的數學技術是遠遠比不上現代的,林先生教的這些對她來說都是小兒科。
可她這幅吊兒郎當的樣子在林先生看來, 就是不敬師長, 不務正業,他之前就對長樂郡主的懶散頗有微詞,今兒上課見這位郡主又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便想著治一治她。
“啪啪。”林先生拿著戒尺重重的敲了敲桌案,看到坐下的人都被驚得正襟危坐, 這才嚴肅開口:“郡主,我想請問一下,剛剛我說的這道題,你覺得應該怎麼答?”
程今今正兀自發呆,突然被叫到也沒有反應過來,還是周言在後麵輕輕拍了她幾下,才突然發現整個學堂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嚇得“唰”一下,站了起來。
林先生是個年紀不大的中年人,但卻是十足十的古板做派,他麵容微肅道:“郡主,請問我剛剛問的問題的答案是什麼?”
“嗯......”程今今根本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更彆說答出問題了,她眼神飄忽,語氣愈發心虛:“剛剛先生說的問題的答案......”
坐在前頭的三皇子,暗暗在桌下對她比了個“三”,程今今當下脫口而出:“答案是三。”
“啪”的一聲,戒尺狠狠地抽向程今今桌案,聲音大的令她當即心中一跳,麵色發白。
“錯,是三十。”林先生厲聲開口:“我觀這幾日郡主的心思並不在讀書上,平日懈怠懶散,怎麼能做好學問。”
程今今心裡暗暗叫苦,三殿下你要提醒也提醒個完整版啊,這樣不是陷我於不義之地嗎?
她隻得微微低頭,做出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先生,學生知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三皇子見狀也拱手求情道:“林先生,郡主年歲還小,總是有些貪玩的,不如先生饒過這一次,想來她下次是萬萬不敢的。”
一旁的大皇子嗤笑一聲,不陰不陽地說:“郡主如今年幼,就不懂得尊師重道之禮,想是以後更加無法無天了,三弟如此包庇,也不知是不是為了她好。”
他這幾日早就因為程今今袒護三皇子而對她心生不滿,如今正是打壓二人的好機會,他自然是不肯放過。
林先生聽完三人的爭執,才清了清嗓子,沉聲開口:“今日念郡主初犯,就不予重罰,就二十下手板吧。”
他大手衝著他身後的小太監一揮,那小太監轉眼間手上便出現了一根又細又長的樹枝。
要知道,用細樹枝打手板可並不比戒尺輕多少,程今今看著那小太監越走越近,認命般的閉上眼睛,顫巍巍的伸出雙手。
閉上眼後,那腳步聲愈發的清晰起來,一下一下,似是踏在程今今的心上,冷汗漸漸浮上她的額頭,雙手也抖得更加厲害了。
突然,腳步聲停了下來,接著便是樹枝又急又快的劃過空氣,發出一陣令人發緊的聲響,隻聽“啪”的一聲,程今今預感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而背後卻傳來一陣悶哼。
程今今轉頭看去,隻見那小太監站在周言麵前,高舉著樹枝,麵色猙獰,用儘全力似的,正準備狠狠地抽下第二棍。
她下意識的伸出手去擋,硬生生的替周言挨下了這一棍。
“郡主。”
“今今。”
滿座皆驚,那執刑的小太監被嚇得立馬扔了樹枝,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程今今硬生生受下了這一棍,疼的冷汗直流,這小郡主的手又嫩又細,平日裡各種脂膏抹著,花水泡著,輕輕一掐便會留下印子,更彆說被做慣粗活的小太監,用儘全力抽了一棒。
她緊緊捂著被打的手,牙關緊咬,疼得半晌也不出一聲。
周言在一旁急的快發瘋了,這小郡主怎麼這樣傻,平白無故的伸手擋著做什麼。向來學堂內,皇子公主身份金貴,若是受罰,便是身邊的奴才替他們受著,他們隻需看著長個記性便是。
哪個主子會這樣傻乎乎的伸手替奴才擋著的。
周言眼底浮上心疼,他看著小郡主眼角浮上淚花,忍不住心神意亂,連聲音都帶上了顫:“郡主,先把手鬆開,給奴才看看傷。”
程今今聽到周言帶著小心翼翼的聲音,這才緩了緩神,將剛剛被打的手鬆了鬆。
一旁的三皇子見狀,趕忙圍了上去,但看清程今今手上的傷,卻是驚得退了幾步。
隻見那又白又嫩的手上,赫然是一道又長又深的血痕,旁邊的皮肉被打的翻開,看上去像是受了什麼重刑一般。
周言看著麵前疼得顫巍巍的小手,心底跟針紮了似的疼,他感覺剛剛那一棒子,似乎不是打在小郡主的手上,而是打在自己的心裡。
用儘全力的,把他的心打的皮開肉綻,痛不欲生。
他忽而想起七歲那年,他被養父母騙進宮,躺在又冷又硬的破舊小床上,硬生生地受了一刀,當時他想,也許自己這便是人世間,最苦最痛的事了吧,可現在想想,那痛竟還比不上如今的千分之一。
微風吹拂,案上的書頁被吹得繚亂。
程今今緩過神來,側眼看到伏在她麵前的小太監被嚇得渾身發抖,又見三皇子和周言皆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安慰道:“我無事,真的無事,原是我做錯了,一人做事一人當,該罰的是我。”
“哪有主子受罰的道理。”三皇子忍不住責備:“再說,你不忍心開口便是,伸手擋著算怎麼回事。”
一旁的大皇子忍不住嗤笑道:“她就是個小傻子,蠢得一天到晚不知腦袋裡裝了些什麼。”
“好了,都給我噤聲。”林先生開口:“郡主知錯能改,懂得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極好的,如今這一棒也算給您長了教訓,剩下的罰便免了。”
他低眼看了看程今今手上的傷,終究心生不忍道:“郡主今日的課便先免了,這傷口還得早些處理的好。”
“是,多謝先生關懷。”程今今低頭恭敬道。
後頭的周言,聞言迅速的為程今今收拾好筆墨書本,低著頭一臉焦急的等著程今今起身。
他都快急死了,小郡主那麼重的傷,必得馬上上藥才是。
程今今走出學堂時,步輦早已備好了,一眾奴仆也弓著身,一臉恭敬的候著,她坐上步輦,一路晃晃悠悠的移至長春宮。
周言還是如往常一樣,默默地在她步輦旁跟隨,但他此時步履混亂,神色也沒有以往的沉著。
他此刻隻想將那些抬步輦的廢物統統踹開,這麼晃晃悠悠的,得到什麼時候才能回宮,小郡主的傷都要被耽擱了。
路邊的海棠花開的正盛,一簇簇的擠成一片,遠遠望去像是燃燒著的火焰一般。
程今今撐著頭往旁邊看,就見到周言滿頭虛汗,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她以為他定是痛極了,心下一緊,急忙湊過去拉著周言道:“你怎麼了,很疼嗎?”
周言正兀自惱恨著前邊的轎夫們,鼻尖突然就盈滿了小郡主身上的梔子花香,他被這香氣迷得心中一亂,連小郡主說了什麼也沒聽清。
程今今見他低頭不答,想著他必是痛極了,心裡也止不住的心疼起來,她拽了拽周言的袖子,又往旁邊移了移,試圖離他更近一些。
她微微彎身,在周言耳邊輕聲說道:“你忍一忍,很快我們就到了,我讓小桃拿些傷藥給你,抹上一下就不疼了。”
周言渾身一震,小郡主離他極近,近得他都能感覺到她呼出的鼻息,那氣息溫熱而又暖絨,就如她軟綿綿的心,總是讓自己褪去一身寒冰,融入在這無邊無際的溫柔陷阱裡。
他知道自己該避開一些,但身體仿佛被小郡主拋出的網所緊緊縛住,一寸也動彈不得,他心中歡喜與痛苦交織綿連,所以一時之間,臉上的表情也是五味陳雜。
程今今看著他臉上的複雜表情,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所想,她鬆開拽著周言的手,對著前頭的轎夫喊道:“你們快點。”
轎夫聽到郡主的催促,一個個急忙加快了腳步。
不一會兒,長春宮便到了,程今今剛邁步進殿,小桃就捧著個藥瓶,慌忙迎了上來。
“郡主,快讓奴婢看看您的手。”
離剛剛那一棍,已然過去了許久,程今今便是再痛,如今也緩解了許多,她心中擔心周言的傷勢,避開了小桃伸過來的手,轉身對著周言道:“你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
“郡主。”周言聲音中透著惶急:“您還是先讓小桃看看您的手吧,奴才皮糙肉厚,不打緊的。”
程今今眼睛微眯,略帶威脅地看著他,背在身後的手半點不動。
周言見小郡主這幅樣子,似是不看到他傷處便誓不罷休了,他心裡擔心著小郡主的傷,故而直接把手伸出,手心向上,滿不在乎地說:“郡主您看,奴才乾慣了粗活,被打一下就跟撓癢癢似的。”
他手掌寬大,粗黑的手上布著老繭,剛剛那一打隻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印子,看著並不重,程今今不由的鬆了口氣。
“郡主,周言的傷您看也看了,就讓奴婢看看您的傷吧。”小桃在旁邊急著催促。
程今今這才將背著的手慢悠悠的伸出來。
“嘶。”小桃看著這傷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下手也太狠了,郡主定要好好責罰那小太監。”
“不怪他,是我伸手去擋著,他應該還收了些力道的。”
周言在一旁看著小郡主的傷,眼眶發紅,心都疼得顫了。
小桃輕柔的給郡主的傷處撒上藥粉,見小郡主疼得手都抖了,卻還是倔強的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她的心一酸,滿心滿肺的不是滋味。
郡主明明是這世界上心腸最軟的姑娘了,可外麵卻說她心狠手辣,囂張跋扈,真真是該拔了那些亂說話的人的舌頭!
她來郡主身邊不久,可郡主待她是極和善的,就算她平日裡不小心做錯了什麼,也是一句責罰都沒有,更不會打罵於她。
小桃的動作更加輕柔,聲音輕得像是怕嚇到她一般:“郡主,您要是疼就說出來,奴婢再輕一些。”
“沒事,你動作快些便是。”程今今咬著牙道。
小桃連忙加快動作,不一會兒,傷處就包好了,她匆匆放下藥瓶道:“郡主,剛剛小廚房做了些點心,奴婢去給您拿來。”
門吱呀一聲合上,殿裡頓時隻剩程今今和周言兩個人。
周言紅著眼,弓著身,聲音顫抖:“郡主,疼嗎,下次定不要這樣了,平白無故傷了自己。”
傷口塗了藥粉,冰冰涼涼的,剛剛那股火辣辣的疼早已消退了,但程今今看著周言紅著眼的模樣,心裡軟成一片。
真想抱抱他呀,程今今內心暗想,但理智還是將這想法壓了下來,她眼睛提溜一轉,嬌嬌開口:“你幫我吹吹。”
“郡,郡主,您說什麼?”周言不可置信。
“幫我吹吹啊,吹吹就不疼了。”程今今湊近他,聲音輕快:“就像我上次給你吹得那樣。”
“奴才怎敢如此僭越。”周言低下頭,黑眸內情緒翻滾,內心惶恐不安。
呆在郡主身邊已是此生最大的福氣了,他怎敢,怎敢如此玷.汙郡主。
殿門半掩著,隱隱約約傳來宮人細碎的腳步聲。
程今今舉起右手,伸到周言眼前,語氣故作委屈:“可是,你不吹的話,我好疼啊,你看看,傷口還紅著呢。”
麵前白嫩嫩的小手上,突兀地橫著一條血紅色的疤,撒了藥粉非但沒把這刺眼的紅壓下去,反而加深了那顏色,顯得更加可怖。
周言心中一窒,眼前的紅似乎刺傷了他的眼,他底下眼來,微閃的眼睫透著心疼。
要不然,就放肆這麼一次,輕輕吹一下,就一下,緩了緩小郡主的疼便是。周言不斷地給自己找理由,但他低掩著的黑眸,早就透露出他的情緒,他分明,分明就是極想接近小郡主的。
“快點啊,你再不吹,我真的要疼死了。”程今今把手往前湊了湊,催促道。
那就,吹一下,一下即可。周言默默地告訴自己。
他屏住呼吸,慢慢的接近那白嫩嫩的小手。
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變得稀薄起來,周言心跳如擂,緊張到不能呼吸,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
一寸,一寸,他慢慢湊近,最後悄悄停住,望著咫尺之間的手,極輕極輕的吹了口氣。
程今今隻覺得傷處傳來一陣細微的癢意,之後便再也沒有其他感覺了。
她有些不知足地說:“繼續吹吹,剛剛你一吹就不疼了。”
殿外的腳步聲漸漸平息,周言仿佛忘了剛剛自己怎樣在心中做下承諾一般,對著那傷口一遍又一遍的輕輕吹了起來。
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若是能讓郡主開心一些,怎樣都是好的。
他不知疲倦般的,虔誠的,反複的吹著那傷處,程今今隻覺得傷處刮起了一陣溫暖又平和的風,漸漸將她微不可查的疼痛,都儘數抹去。
殿內微風吹拂,愜意動人。
“好了,可以了。”
直到周言吹了好一會兒,程今今才回過神來提醒。
他立馬聽話的停下,悄悄地站遠了。
*
過了兩日,便是太後生辰,學堂一連放了兩天的假。
這日一早,程今今便被小桃從被子裡揪了起來,一番梳妝,一個時辰變這樣過去了。
太後壽辰不喜鋪張,所以並沒有大擺宴席,隻是晌午在宮中設宴,出席的也隻有親眷。
程今今到時,大半的皇子公主都已到了,但獨獨不見三皇子,程今今與眾人一一見過禮後,才頂著滿頭珠翠,在小桃的攙扶下,慢悠悠地落了席。
不一會兒,三皇子才姍姍來遲,與他一同來的,還有一位衣著簡樸的中年美婦,程今今知道那必是三皇子生母,良妃娘娘。
她連忙起身見禮。
說起這個良妃娘娘,與原主的母親是同宗姊妹,隻不過原主母親身份高貴,是侯府嫡女,而這位良妃娘娘隻不過是旁支的一位庶女。
良妃氣質溫婉,行若扶風,她柔柔地拉住程今今的手,便說道:“這便是郡主吧,我聽我們鶴兒總是說起你,今兒一見果然是個好的。”
程今今低頭恭敬道:“娘娘喚我今今便是,從前在王府時,母親也總是和我提起娘娘。”
她本來也隻是客氣地說說,哪知良妃一聽她這話,便霎時紅了眼:“姐姐當真提起過我?”
“是,她說有一位妹妹,是宮裡的良妃娘娘。”
良妃拭去眼角的淚,聲音輕柔卻透著絲激動:“我本以為姐姐早已忘了我,沒想到,沒想到她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