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一直呆在家裡,必須出去工作。
這個年代,一個人的口糧就是一個人的性命。
“昨天,那幫革命小將從這兒出去後,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人事處孫興孫主任的父親原來給日本人當過帶路黨,把他家砸了,他也受了傷,你要想有工作,至少得等他傷好了,或者單位有了新的人事處主任才行。”鄧昆侖簡短的說。
“真的?所以說看吧,我救了你一命。”蘇櫻桃臉上頓時一喜,再看鄧博士一臉嚴厲的望著自己,連忙把那笑給收了。
覆巢之下無完卵,誰遭受衝擊都不好過。
雖然鄧昆侖躲過了衝擊,但人事處孫主任不就遭殃了?
得,看來隻能等孫主任病好了之後,蘇櫻桃才能有工作乾了。
六六粉蒸的涼饅頭片,因為麵粉獨特的風味,熱的時候粘牙齒,涼了反而酥酥的,比熱的時候更好吃。
鄧昆侖一口氣吃了三片,才意猶未儘的去上班了。
蘇櫻桃對於大嬸一家的態度是,高考成級,小娥進文工團的事兒,她早晚要查清楚,但並不是現在,畢竟現在博士這邊還有一攤事兒呢,她還得想辦法應對博士那個前女友的母親。
而張兵兵和張冬冬,大孩子,湯姆和珍妮是真打不過他們。
所以她還一再叮囑湯姆和珍妮,不要出門玩兒,暫時就在院子裡頭呆著,就怕湯姆要和張兵兵,張冬冬倆起衝突。
卻沒想到,這還沒到晚上呢,高大紅和蘇小娥帶著張兵兵,居然上門來了,而且一到院門上,高大紅親親熱熱,一副這是自己家門,來告狀的樣子:“櫻桃,這個外國狗崽子把咱家兵兵的腦袋給打破了,你快打死那個小洋狗崽子!”
蘇櫻桃正在替珍妮做衣服,從窗戶裡一瞧,湯姆的耳朵給高大紅拎著,蘇小娥捂著張兵兵的耳朵,顯然,這是湯姆出去玩兒的時候,跟張兵兵打架了。
湯姆小家夥終於不皮蹬蹬的笑了,給嚇的小臉蛋兒慘敗,憋著嘴,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樣子。
“大嬸兒,您這是長住我大姐家了?”蘇櫻桃放下衣服,出門了。看高大紅手裡拎著湯姆,一把給拉過來了,緊接著反問:“怎麼打的?”
“他先動的手,而且狡猾的資本主義狗崽子,他偷襲我,三姨,你打他吧,快打。”張兵兵得意洋洋,這是以為她會向著他?
“櫻桃,兵兵可是你的親外甥,看給這小狗崽子打的。”蘇小嬌說話的時候,都快哭了,因為兒子耳朵破了,她心疼啊。
“你為啥動手打人?”蘇櫻桃把湯姆護到了身後,看湯姆不說話,於是問跟在他身後的珍妮。
“因為張兵兵說,嬸嬸早晚得和我叔離婚,還說我叔早晚下牛棚。”珍妮嚇的在發抖,但話說的居然特彆清楚,一點也沒有顛三倒四。
畢竟確實,要不是張兵兵一直這樣罵,湯姆是不會和他動手的。
蘇櫻桃一聽就樂了:“姐,兵兵可是我養大的,他盼著我離婚,我丈夫下牛棚,難道就不該打?”
什麼意思?
湯姆,珍妮,高大紅和蘇小嬌同時一驚。
蘇小嬌:她居然向著個外國狗崽子??
湯姆:嬸嬸不但沒生氣,居然還向著我???
“湯姆可是個資本主義的狗崽子,櫻桃,我可是你姐,這是你親手帶大的兵兵,你最愛的兵兵啊,他被人打了,咱們算打人的賬!”蘇小嬌聲音都尖利了,這不可能啊,她妹妹居然向著個全院子人人喊打的洋狗崽子?
她沒病吧她?
“我養大的兵兵居然天天咒我,那我豈不是十年時間養了個白眼狼?”蘇櫻桃說著往後退了一步,抓起湯姆的胳膊就是一聲驚呼:“哎呀,湯姆,你這胳膊是給人打的吧,都脫臼兒了。”
啥,湯姆的胳膊都給扯脫臼了?
“主席在語錄裡再三說,我們要團結一切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人士,湯姆就是愛國人士,愛國人士的胳膊被扯脫臼了,這可怎麼辦?”她搖著湯姆的手臂,繼續驚呼。
蘇小嬌和高大紅頓時傻眼了,倆人同時回頭看張兵兵:“你也打這個外國狗崽子了?”
“我沒有!”
“你有,我的胳膊就是你打的,好疼!”湯姆簡直,說風就是雨,立刻開始裝模作樣了。
“姐,孩子不懂事,那得大人教育,兵兵打的可是領袖都說要團結的愛國人士,領袖也說了,孩子該打就得打,咱可不能因為心疼毀了孩子。”蘇櫻桃說著,巴掌眼看就要放到張兵兵屁股上了。
蘇小嬌一聽又是領袖語錄,心裡愈發的生氣了,暗暗說:這可是資本主義的臭崽子啊,曾經那麼聽話的小櫻桃居然向著他們,她可真是瘋了。
她自己帶大的兵兵,她居然都舍得打?
這個櫻桃怎麼跟原來完全不一樣了?
隔壁的徐主任剛好下班回來,看湯姆在台階上跳上跳下,問妻子:“湯姆的胳膊又給人扯脫臼了?”
徐嫂子也在盯著隔壁:“應該沒有,你看他那胳膊多靈活,還在抓石頭呢,肯定沒脫臼,不過我發現鄧博士這個愛人挺厲害,比那個隻會哭的毛小英強。我還從沒見誰在孩子打架的事兒上,護過湯姆。”
“毛小英一開始對那倆孩子多好,又是帶著買糖,又是給做衣服的,哄的倆孩子像吃了蜜一樣,後來一翻臉不也吵吵著要送走他們,再等等吧,看蘇櫻桃是個什麼情況。”徐主任背著手觀察了一番,卻說。
湯姆一開始是想裝一裝,裝作自己手腕脫臼的,但是,畢竟小孩子嘛,並不擅長裝病,不一會兒就蹦蹦跳跳了。
偏偏鄧昆侖並不知道,回家的路上就聽徐衝衝在喊,說資本主義狗崽子把張兵兵的耳朵打爛了,胳膊也給人扯脫臼了。
這倆孩子,可是兩個愛國人士的臨終托孤,千辛萬苦,跟著他一起擠在集裝箱裡,跟臭魚爛蝦擠在一塊兒偷渡到古巴,又從古巴取道回家的。
在路上,倆孩子對於故鄉曾多麼神往過,以為到了自己的故土上,將不會再有被白人孩子,或者黑人孩子的岐視和欺淩,結果一回來,天天挨打。
既然孩子胳膊脫了臼,肯定得趕緊送醫院去,而且畢竟在他心裡,蘇櫻桃也是一員潛伏在他身邊,意圖揭發他,繼而立大功的革命小將,在他想來,她對湯姆和珍妮也不過表麵功夫。
所以走的很急。
不過一到門口,就看見湯姆手裡搖著一塊軟軟的餅,正在台階上跳來跳去的吃著,而蘇櫻桃呢,扒拉著地,看那樣子,似乎像是要把家門口的花園給平了。
鄧博士畢竟是博士,也不是完全的不通人情.事故,這一看就是蘇櫻桃跟著湯姆一起撒了謊。
“湯姆,我聽說你胳膊脫臼了?”鄧博士於是問。
湯姆哪知道脫臼是個啥,搖著胳膊就叫起來了:“疼,好疼。”
“過來我看。”鄧昆侖說著,一把把孩子拉了過去,那大耳光,眼看就要放到湯姆的屁股上去了:“說實話,張兵兵有沒有打過你?”
一看叔叔的大巴掌揚起來,湯姆一看就是給打慣的,立刻照實交待:“我其實沒被打,我是偷襲的張兵兵,而且打爛了他的耳朵。”
鄧昆侖於是轉頭看蘇櫻桃:“說孩子胳膊脫臼,是你喊出來的?”
“要不然呢,張兵兵是紅五類,打人沒啥,湯姆畢竟國外回來的,先動手,還打爛彆人家孩子的耳朵,這要傳到外頭,不又會成為他們批D你的理由?”蘇櫻桃反問。
隔壁的徐主任倆口子也在圍觀,對視一眼:這蘇櫻桃想的又深又遠還特彆對。
“湯姆,以後可不能再撒謊,現在上樓給我練書法,我桌子上有魏碑,自己倒墨汁自己寫,寫不夠十頁不準下樓。”指著湯姆的鼻子,鄧昆侖說完,又看了看在院子裡拿著把鋤頭忙活的蘇櫻桃:“以後不論遇到什麼事情,都不能跟著彆人一起撒謊,男人得堅持一種正義感才能頂天立地,明白嗎?”
湯姆彆彆扭扭看了一眼蘇櫻桃一眼,悄眯眯的上樓了。
“珍妮也上樓,沒我的命令不準下來。”鄧博士又說。
蘇櫻桃笑著給孩子招了招手,心說,鄧博士雖然自己沒孩子,但育兒方麵還是很有一套的嘛,犯了錯就去寫毛筆字,將來倆人要有了孩子,在學習方麵他指定能教育好。
結果立刻,鄧昆侖就來了一句:“你也是小孩子脾氣,男人要說到做到,頂天立地,不能撒謊,你怎麼能從小就縱容孩子撒謊?”
所以他這是把她也當小孩兒?
“我可不是什麼孩子,我已經17了。”蘇櫻桃立刻反駁。
“17歲就是未成年,不想跟人起衝突,挨打,躲著走就行了,你還帶著我家的孩子一起撒謊,隻為爭個口頭輸贏,有意思嗎?有那時間,為什麼不讓湯姆用在學習上,為什麼不讓他上樓練書法?”鄧昆侖緊接著反問。
拿她當孩子?
還覺得她帶壞了他的孩子?
……
“晚上吃什麼?”頓了半天,見蘇櫻桃不說話,鄧昆侖又問。
“這個小屁孩兒今天耍脾氣,不想做飯。”出了門,拎起鋤頭,蘇櫻桃恨恨的說。
這個博士,不及夢裡那個千分之一,不,萬分之一的好。
鄧昆侖剛好從兜裡掏了一瓶雪花膏出來,這可是今天吳曉歌跟百貨商店的售貨員通好氣兒,提前給他妹搶回來的,鄧博士專門從吳曉歌手裡劫回來的。
現在的小女孩兒們,不就喜歡個雪花膏之類的化妝品?
雖然跟他在國外時見識過的化妝品沒法比,但至少能讓小女孩們高興一下。
哪怕她真的是一員忠於領袖的革命小將,既然結婚了,並且把家務收拾的那麼好,鄧昆侖有必要找種女孩子們喜歡的方式感謝一下她。
可是既然她賭氣,鄧博士也就不願意親手把雪花膏送給她了,放在桌子上,就是不拿出去。
但博士犟氣的時間並不長,他先到廚房裡轉了一圈兒,期期艾艾,出了門,就在台階上轉悠著。
隻看那樣子,蘇櫻桃就知道他心裡有為難的事兒。
“你翻這花園,是想種花?”終於,博士張嘴了。
他其實挺希望家門口種點花,種點草的,但是保姆就隻會往門前倒汙水,倒的蒼蠅蚊子滿天飛,臭氣熏天。
“種花乾嘛,咱連菜票都沒有,我當然得種點兒菜,要不然,你們吃啥。”蘇櫻桃說。
鄧博士還沒說話,隔壁徐嫂子立刻說:“你要沒菜票了我可以想辦法先借你兩張,現在可是集體製,咱們要種了菜,那也得是資本主義的尾巴,要被割掉的,小蘇,我勸你彆種菜。”
“我種的菜跟彆人種的不一樣,徐嫂子,你要不信,等我把菜種出來了,咱們再看,好不好?”多說無用,蘇櫻桃自有一套能在這個環境裡生存的哲學,但是不能講透,畢竟她的先機,也是從夢裡得的嘛。
她自信自己這菜能種好。
鄧博士等他革命小將的妻子鋤完了地,掃乾淨了腳上的土,依然跟在她屁股後麵,一言不發的跟著。
直到蘇櫻桃進了廚房,還跟著。
蘇櫻桃就知道他肯定有什麼話要說,但忍著,憋著,就是不問。
“小蘇同誌,今天一早,毛小英同誌的母親從城裡發了封電報來,說過幾天要來廠裡看湯姆和珍妮,並且從他們手裡拿走原來毛小英給他們縫的衣服,畢竟那現在是毛小英留下的,唯一的念想了。怎麼辦,要不今天晚上,你趕緊替倆孩子多縫幾件衣服,把毛小英原來給孩子們縫的衣服收拾出來,歸還給人家?”果然,鄧博士終於張嘴了。
“還有彆的事兒吧,毛小英她媽是不是還想要錢?”蘇櫻桃一看鄧博士那躲閃的樣子,就知道另有隱情,隻是他不敢說出來而已。
“是,不過錢我可以從財務預支,先給她,總之,給完錢躲個清靜吧。”鄧昆侖兩手叉著腰,清了清嗓音說。
果然吧,毛母要來,真的就隻是為了幾件,自家閨女給孩子縫的衣裳?
她還要錢,她的目的也隻有錢。
“我給珍妮縫了一件小裙子,現在就可以換,湯姆的今天晚上就可以縫出來,不過我的床呢,我前天要的床,到今天你也沒給我弄來。”蘇櫻桃於是說。
鄧昆侖立刻揚起雙手:“就今天晚上,等我加完班,親自去趟老窩頭沙漠,到綠洲裡給你找樹,車床,而且這一回我親自看著車,保證給你車一張漂漂亮的床出來。”就像公主睡的床。
“那你就彆怕,等毛小英她媽來了,我替你對付她。”蘇櫻桃總算高興了一點。一張漂亮的,隻屬於自己的床,她確實喜歡。
一直以來,她都以為自己最先要弄清楚的,是她學曆的問題,卻沒想到進了鄧博士家的門,最先要對付的,居然是鄧博士前女友的媽。
三百塊,在這個隨時都要準備著下牛棚的年月,那可是筆巨款,憑什麼自己把女兒逼自殺了,還要彆人給她賠錢。
那筆錢,她要能給了毛小英她媽,才怪!
“以後,孩子的教育上,你如果不懂就彆發聲,但隻要教育,就必須讓他們學會公平公正,不撒謊,行嗎,小蘇同誌?”鄧昆侖覺得倆人談的挺融洽,順勢就準備勸這小丫頭一句。
蘇櫻桃還得縫衣服,抬頭看鄧博士兩手叉在兜裡,果然光明磊落,落落於天地之間,抬起頭說:“至少在我經曆過的人生中,占便宜的,得好處的,總是圓滑的人。”
就比如大伯之流,因為圓滑,也因為會占便宜,在社會上活的如魚得水,最後還升官發財,扶搖直上。
而她,因為太耿直,在夢裡吃了一輩子的虧。
“便宜不能占一輩子,人要想有一番成就,就必定得要活的堂堂正正,光明磊落。”鄧博士立刻說。
“就比如昨兒晚上你還問我為了揭發你,能不能跟你上床,這也是光明磊落中的一部分?”蘇櫻桃再反問一句。
就他自己不也儘是光明磊落,還說她?
她就不信了,鬥嘴能鬥不過他。
這會兒夜已經深了,鄧博士回頭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笑眯眯的小姑娘,臉紅心跳,三步並做兩步,上樓去了。
他可沒有Lolita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