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言, 在現在來說其實是一個難得的領導。
據說他向來是個不走尋常路的人,也就是說上級下達文件,在他這兒, 向來都是當狗屁放掉。
上級讓他批誰,整誰,他也是當成狗屁放掉,該用的人照樣用, 上麵要來檢查組, 裝裝樣子就完了。
他在首都的時候, 一是喜歡給本鋼廠的職工謀福利。二是上麵來了政策,統一當成屁給放掉,要來了G委會的檢查組,怎麼想辦法,他也得把他們給整的灰溜溜的才給送走。
據說他走的時候,全廠的職工給他送行,可見他是個好領導。
但是好領導並不意味著他就是個清醒明白的人。
至少在湯姆的事情上他自忖自己很清醒, 但蘇櫻桃覺得他一點兒都不清醒。
簡直就是個操蛋的王八蛋。
這不,指著門外, 他說:“一個本身就是褐色頭發, 藍眼睛的混血兒,在這種形勢下,是,把自己搞成個洋八路, 彆兩把盒子炮, 確實挺順應潮流的,但是你不覺得你家那個洋孩子,他演的有點兒太過了?那麼賣力的討好彆人, 他的尊嚴呢,他的麵子呢?”
“所以他應該怎麼樣?頭發黃,眼睛藍是他的原罪嗎,他要不討好彆人,彆人就當他是個洋鬼子,討好了彆人,彆人又叫他小醜。宋言同知,您還自詡是個高級知識分子呢,您告訴我,像湯姆這樣的混血兒,他應該怎麼在這個又紅又專,隻認出身的社會上生存?”蘇櫻桃反問。
宋言攤了攤雙手:“反正我很反感一個男孩子沒有尊嚴,總得有人告訴他這個。”
“我更反感現在這個動不動就你批我,我批你,打倒蘇修,打倒M帝的社會,因為我家孩子之所以不得不去討好彆人,就是因為這個社會給逼的,你看起來翹著二郎腿,嘴巴叭叭的很會說,要不,你替咱們改變一下政策?”蘇櫻桃是真的氣壞了,直接衝到了宋言的麵前,冷冷盯著他說。
這下可好,吵到政策層麵,不說宋正剛夫妻嚇壞了,小董也不敢寫啊,這些東西寫到工作報告裡麵,這屋子裡所有的人,全部都得下放。
宋言愣了一下,沒說話。
見蘇櫻桃伸出手,以為她要打自己,下意識的就是一躲。
不過蘇櫻桃隻是要抓自己放在沙發上的綠書包,一把抓起來,她甩門就走:“總喜歡批評彆人,自大的宋言同誌,你先批評批評你自個兒吧。”
宋正剛兩口子給蘇櫻桃這一句說的目瞪口呆。
頓了半天,一直因為蘇櫻桃搶了她的風頭而鬱悶不已的李老師用目光責備了女兒一眼:“現在看到了吧,你總是說話不經大腦,惹事兒了吧?”
宋清溪厥著嘴皮子,一副不認輸的樣子:“我又沒說錯什麼,那個男孩子就是一直在討好彆人,我又不缺人討好我,我要的是真正的朋友。”
宋正剛頓了一會兒,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指著宋言說:“你啊,總是心直口快得罪人。”
“這事兒本來就不是清溪的錯,那個男孩有問題,我的話難聽,但能讓他成長。”宋言說。
宋正剛搖了搖頭,回頭看女兒還抱著雙手,嘟著小嘴巴,端起茶杯說:“清溪,爸一直沒時間教育你們,但是今天爸必須教育你們倆一下,抬頭看看,咱們家牆上那行字是什麼?”
“難得糊塗!”宋清溪說。
宋正剛啪的一巴掌,就放在兒子屁股上了:“不僅要難得糊塗,更要體諒彆人的難處,長征帶他翻跟鬥,就是長征錯在先,你被撞了不罵你哥,罵那個小孩子,你就是錯上加錯,你們才是需要狠狠被批評的那類人。”
緊接著,他啪的就給了閨女一大巴掌在屁股上:“尤其是你,你要生著一頭黃頭發,你很可能會過的比那個男孩子更難!”
這一巴掌,直接把閨女給打哭了。
李老師,也更生氣了!
這時候由董秘書開車,鄧昆侖和蘇櫻桃,正在返回機械廠的路上。
珍妮當然乖乖的,一直都是一言不發。
而湯姆呢,出門在外,自忖自己巴結人的那套敞行無憂,結果今天被個小女孩罵了,坐在車上,縮在蘇櫻桃的懷裡,一直都不說話,就那麼安安穩穩的坐著。
鄧昆侖坐在前麵,畢竟湯姆還很少正兒八經的哭過,而且不論他在哪兒,總喜歡吵的唧唧歪歪,這會兒他突然安安靜靜的,鄧昆侖就有點兒奇怪:“小蘇,湯姆呢,是不是睡著啦?”
湯姆立刻坐了起來:“沒有啊叔叔,我沒睡著。”
“那你怎麼不說話?”蘇櫻桃摸了摸他的小臉蛋兒,於是問。
湯姆撇了撇嘴巴,又滴了兩顆眼淚下來,但立刻又不說話了。
下車的時候,董秘書還專門跟蘇櫻桃說:“您放心吧,今天你們後麵吵架的那些話我是不會記錄上去的,倆孩子吵吵鬨鬨,不算什麼大事情,讓湯姆小朋友也彆傷心,長征和清溪都是很好的孩子,以後有時間再一起玩,好嗎?”
“謝謝你,董秘書,要不家裡會一會兒,喝口茶?”蘇櫻桃說。
董秘書連忙擺手:“不了不了,我家裡還有事情,我先走啦。”
……
這不,等倆孩子洗涮完,蘇櫻桃照例,就得去給他們講個故事,哄他們睡覺。
珍妮喜歡聽田螺姑娘啦,牛郎織女啦,這一類的故事。
而前陣子,湯姆喜歡聽英雄王二小,雞毛信的故事,但今天他早早的就把眼睛閉上了,而且眼角的眼淚還汪汪的掛著呢,卻比平常安靜得多,安靜到一言不發。
“湯姆,要不,你給咱們講個故事?”蘇櫻桃於是說。
湯姆睜開眼睛看了看蘇櫻桃,搖了搖頭說:“嬸嬸,我不想講故事,但我向你保證,我以後都不會再討好彆人了,你不要因為這個就從心裡笑話我,好嗎?”
深吸了口氣,回頭看看珍妮,小夥子一撇嘴,這下是認真的哭:“珍肯定也在笑話我,覺得我像個小醜一樣。”
是,事實上湯姆最近真是演的有點兒過了。
從一開始他發現大家喜歡洋八路,於是,他就整天彆著兩把盒子炮。
然後呢,他發現徐衝衝他們喜歡拜觀音菩薩,灶母娘娘,於是也跟著拜起了本地的菩薩。後來發現城裡人喜歡看他舔碗,於是又開始賣力的舔碗。
不論到任何地方,總是率先表明自己是一員洋八路。
畢竟隻有這樣,彆人才會喜歡他。
而他真正喜歡當洋八路嗎,當然喜歡,但那是建立在彆人喜歡他這樣的基礎上的。
他現在還沒有分辯能力,隻知道彆人喜歡他那樣做,他就那樣做了。
今天在宋家其實也,他極力的想討好宋清溪和宋長征那兩個孩子,才會爬到人家的床上,要給人家表演一個自己並不熟練的翻跟鬥。
結果不小心就把宋清溪的眼睛給撞了。
像湯姆這種心眼賊靈的孩子,心裡其實對任何事情都可清楚可明白了。
他越是在人麵前那樣偽裝,其實心裡就越自卑,越脆弱。
再被個女孩子當眾戳穿,還被一個叔叔嘲瘋了,哪怕再小,小屁孩兒也著不住啊。
他覺得自己可丟人了,甚至想找一個鼠洞鑽進去,從此以後再也不出來。
蘇櫻桃記得在自己的夢裡,她聽說湯姆和珍妮不是一家人的孩子,還曾開玩笑問過珍妮:“既然你那麼牽掛你的湯姆弟弟,你倆歲數差的又不多,為什麼你不跟他走,要留在國內,聽你說,湯姆可比你愛的那個男孩子優秀多了?”
珍妮當時笑了一下說:“因為他永遠像一個小醜一樣,沒有女孩子會真心實意喜歡一個小醜的,哪怕他長的再帥,再有錢,他骨子裡還是個小醜。”
所以夢裡的湯姆,哪怕在珍妮的印象中,確實是個小醜。
鄧昆侖一直沒睡,也在臥室門口站著,肯定也是擔心,怕湯姆太傷心了。
蘇櫻桃把湯姆的手抓了過來,放在自己臉上,低聲說:“你知道嗎,嬸嬸在嫁給你叔叔之前,聽說你叔叔是個洋鬼子,還跳過河呢,差點給淹死了呢。”
珍妮深吸了一口氣,坐了起來。
而湯姆呢,把眼睛給睜圓了,聲音格外的不可置信:“可我叔叔是個很好的人啊,為什麼你和毛小英都要去跳河呢?”
“因為我當時並不了解他呀,我以為他很嚇人,就給嚇的跳河了。”蘇櫻桃於是說。
湯姆都給氣的忘了自己今天丟的臉了,坐起來說:“可是你現在看到了吧,他真的是個好人。你隻要跟他多一起呆一呆,就會發現的,居然跳河,你可真夠傻的。”
“咱們湯姆也一樣,要做自己,自己喜歡的事情才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就不要做,討好彆人的事情更不要做,好嗎?真正喜歡你的人,就像我對你叔叔一樣,哪怕曾經嚇的要跳河,現在不也覺得自己很愛他?”蘇櫻桃於是說。
湯姆慢慢躺到床上,這孩子倒是一點就通:“對啊,我以後我再也不討好任何人了,喜歡我的人終究會喜歡我,不喜歡的人,就像毛小英不喜歡我叔叔一樣,怎麼都不會喜歡我的。”
好吧,這個在將來完全不把尊嚴當回事兒,也視這個國家為敵人的孩子,頭一回想撿起自己的尊嚴了:“我鄧長城,自己喜歡的事情才乾,不喜歡的,什麼都不乾,哼!”
“那以後盒子炮就不玩了,收起來,好不好?”因為這小屁孩兒睡覺都抱著一把槍,蘇櫻桃怕槍要胳著他軟乎乎的手臂,於是想把槍給抽出來。
湯姆立刻收緊了手臂,嘟囔了一聲:“不要,我還是喜歡玩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