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哪裡像是烤排骨, 分明是一道蜜汁蒜香燜排。
肉質充盈多汁,鮮嫩彈牙,塗抹在上麵由大蒜和迷迭香等數種香料剁碎製成的醬料, 以及提早刷好的蜂蜜, 在長時間的‘烤製’中香味已經滲透入骨。
啃掉軟爛銷魂的排骨肉,再嗦一下骨頭, 仿佛要將那意猶未儘的香味儘數榨取才甘心。
顧修幾人放下手中那骨頭的時候, 竟然頗有些可惜的。
此等滲透美味精華之物, 不能生嚼了咽進腹中, 簡直是一種浪費。
不過好在麵前還有不少, 三人又加緊吃了好幾塊,這才稍稍緩了緩那不受控製的失態。
在場客人也看得腹中山響, 口水直流, 眼睛發紅。
甚至有些原本也有資格成為評審人的,這會兒更是後悔方才作何要假大方?將這好事謙讓出去?
不過裴掌櫃仿佛是看穿大夥兒心中所想。
她笑道:“整頭豬分量不小, 烹製的時候便打算與在場貴客共享。待幾位老爺品鑒後,會趁熱分給諸位。”
要說這個他們就不困了啊。
眾人連忙道:“裴掌櫃客氣,能一試裴掌櫃新創技法菜色, 我等真是三生有幸。”
有那不耐煩的衝評委喊道:“那你們倒是快點啊,彆磨蹭。”
三位評委那是實在腹中容量有限, 即便如此, 聽到裴涼說要把豬分出去的時候, 也竟出現了一股急忙護食的緊迫感。
好在看到眼前這麼大一頭豬又清醒過來,沒做那失態之色。
就見裴涼又切開了臀尖的部位,臀尖與那脊肉一樣, 也做了隔皮切割處理,不過兩邊的調味不同。
顧修連連點頭:“妙, 妙啊,脊肉與排骨相連,裴廚便利用排骨那蜂蜜蒜香會延展滲透的思路,在此基礎上進行調味,非但不會讓烤肉片調味衝撞,做那隻有噱頭之舉,還將相鄰部位的烹法帶來的影響家加以利用之。”
“這臀尖肉遠離其他部位,肉質鮮嫩,一般也可代替脊肉,但因豬臀位深厚,臀尖肉不受腹腔中其他烹法所影響,倒是可以放開手單獨施展。”
那臀尖肉片片之間居然夾雜了烤製過後的尖椒,滋滋作響的鮮肉與勁道爽辣的烤椒混合,用的是川菜風味的調味。
那尖椒去籽去蒂,又充分烘烤直至皮微焦,令辣味減少,香味遞增,多了股烤椒的嗆香味。
這讓其中一位不善食辣的評委也覺得正好,入口香辣爽嫩,微焦的口感讓層次疊加。
連不善吃辣的他都連吃好幾塊,更不用說一些無辣不歡的客人了,在這霸道的嗆香味中,簡直理智都快崩潰。
摳著腳指頭等那三個【嗶】快點品鑒完。
臀尖之後又是坐臀和五花,這兩個部位倒是適合做烤肉,因此沒見裴涼多做處理。
但切開後才發現內有乾坤,那兩處的肉竟然呈現燒製後的濃醬色,肥瘦均勻的兩處地方竟是燉煮過一般,肉質軟爛,醬香十足,一刀切下醬色肉汁流動延展。
“這,這如何做到?”
顧修卻心裡一動,然後親自抄起一旁的長叉和切刀,對著夾心肉的部位切下去。
隨即麵露驚歎:“果然,這裡被製成了丸子。”
隻見碩大的一塊夾心肉,竟是被剁成肉糜,再輔以調味拌上蔥花火腿與藕碎,重新塞回原本的部位。
以整頭豬為衣,此時切開滾落出來,竟像是一隻碩大餃子的內陷。
那些好吃餃子,尤其喜食肉餡的鮮嫩多汁的人,哪個從小沒做過夢,有一隻臉盆大的餃子,裡麵全是肉餡一次吃過癮多好。
但長大則知道不現實了,分量越大烹飪難度便越高,若真有那麼大的餃子,都不考慮餃子皮是不是早已煮化,單是那餃子餡,恐怕外頭煮得又老又柴,內裡還未熟呢。
但裴涼切開那碩大的肉丸,隻見那湯汁滲透,表裡如一,真讓人恨不得自己的嘴再擴大十分,好一口咬下。
顧修用湯匙舀了一勺肉丸餡,他對其中玄機已經有了些許眉目,隻閉眼享受這肉汁勁道滑嫩,湯汁充盈,配合了蔥香調味和藕丁脆爽的餡肉。
其他兩位評委卻沒有反應過來,因此一嘗便驚呼:“這怎地還有高湯的醇厚?這肉丸中的肉汁不知自身水分?”
顧修笑了:“想來玄機就在這裡。”
他指了指已經注意到的,渾身豬骨上每間隔一段距離便出現的切麵打孔。
“方才那坐臀和五花竟能在體內烤成燜燉質感的原因一樣,裴廚怕是以骨髓汁為引,像此三處特定輸送,即維持烹製環境的濕潤高溫,以達到自己想要的烹製結果,又往兩邊輸送高湯,讓大肉丸內部被滾燙湯汁注入,裡外同時受熱之餘滋味更加醇厚銷魂。”
兩位評委忙湊過去一看:“果真如此。”
其他客人便是等得抓心撓肺,聞言也不得不驚歎一句:“這是何等巧思妙想?”
“非但巧思秒想,操作難度也很大,豬骨本就藏在深處,要逼出精華,甚至灌溉其肉,便是與烤製受熱順序反其道而行之。”
“看如今豬骨的位置,該是已經剖出調整過的,定是烤製整豬之前先行包上錫皮烤製出汁,讓骨髓精華流動,烤時控製其向,這才有了後麵的結果。”
“原來如此――”
“我明白了!”顧修道:“方才我一直好奇那脊肉和臀尖是如何做到隔皮考出如此質感的,鮮嫩滑爽,但卻沒有任何烹具沾染後的氣息。”
“原來是豬骨。”
裴涼點了點頭:“侯爺好眼力。正是如此。”
顧修擺擺手:“還好眼力呢,答案擺在麵前這麼久才發現。”
又指了指那蒜香蜂蜜排骨道:“這個倒是簡單:“球形金屬烤籠內放燒紅的炭,再以香料包包裹,塞入豬肚中。”
“這樣一來便可兩麵烤製,而排骨未直接接觸烤源,加上豬體內濕度高,便成了那水分充盈,卻外表略有焦脆,一點不乾的絕品滋味了。”
“那烤籠的妙用,甚至吸收走了複雜處理產生的多餘氣體,是各個部位互不影響躥味,實在是妙。”
說著顧修又看了眼豬蹄,笑道:“這次你瞞不了我,此豬蹄烤製的時候,定也是打孔激髓,提前醃入香料,那那錫皮包裹,慢慢烘烤的。”
裴涼點頭:“正是,內部軟爛入味之後,再脫去錫皮明火烤一下表麵,便可外酥內軟,絕不乾硬了。”
顧修哈哈一笑:“來人呐,給我打包。”
這一下犯了眾怒了:“這還興打包的?”
“顧侯爺,您雖身份尊貴,但大夥兒也是一起時長一起覓尋美食的熟人了,以往怎麼說來著?好東西莫藏著掖著偷偷獨享,得說出來與大夥兒一同評說,這番又是為何啊?”
“人裴掌櫃都說了,你們幾個嘗後便分享,你這咋還打包呢?咱不答應。”
“臭不要臉!”
“剛剛誰罵的”顧家的隨從怒道。
好在顧修本就喜歡於美食一道與人互相品鑒交流,從不以勢欺人,見惹了一眾食客不滿,也隻得悻悻的打消了那狡猾主意。
卻也急忙再從烤全豬身上切了一大盤肉下來,另外兩位評委也想這麼乾,但礙於自己立場在身,生生的忍住了。
隻是眼裡刀割一樣的惋惜,那是個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第一樓夥計利索高效,沒過一會兒便將肉分了出去。
在場食客本就餓了,一大中午隻嗑了一肚子的瓜子茶水,這會兒那銷魂滋味的烤肉到手,均是大快朵頤仍不嫌過癮,真巴不得把那盤子生吞下去。
在場能吃得起第一樓的,少說也是家境殷實之戶了,而此時,在場卻不少行那舔盤子之舉的。
總歸就是第一個開舔後,後麵的人便本著反正不是我一個人丟臉的心思,甚至有人問夥計:“有沒有飯?我想拿這肉汁泡碗飯吃。”
旁邊的人一聽才想到,居然還可以這樣,紛紛要起了米飯。
米飯肯定是沒有的,不是廚房沒有,是池家人先不樂意了。
那池掌櫃冷笑:“裴掌櫃,這還在比試中呢,您就以食籠絡,雖則真正的評審隻有三人,但在場悠悠眾口,怕也對結果有所左右的。”
“我池家就這麼一點,不夠大夥兒分的,您這菜占著眾人饑腸轆轆的便宜,讓人覺著是至高美味,便是三位評委判了我贏,在場大夥兒不滿我這結果怕也來得名不正言不順。”
“裴掌櫃小小年紀,這心機手腕另我等望塵莫及啊。”
周圍食客聽了怒了:“你放屁,方才上一道菜評委便有所偏向,當咱們瞎啊?”
“隻是上一道菜你占了做法之便,正戳兩位評審的標準,咱也就不說什麼了。”
“這道烤豬無論工藝創新還是烹製難度,哪一樣不甩你那烤乳豬八條街?你那乳豬三個評委隻是淺嘗輒止,裴廚的烤豬卻是欲罷不能,你居然還腆著臉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本事沒二兩,臉盤子倒是大。”
“你們又未嘗過,憑什麼做此結論?”池掌櫃怒道:“無非是被幾口肉收買的應聲蟲而已,哪裡懂什麼吃?”
他身後的池大廚歎了口氣,隻想踢死這敗家子。
果然此話一出便犯了眾怒:“是是是,你池家美味絕頂,高不可攀,說不好的都是見識粗淺不會吃。”
“你那烤乳豬雖則不大,但在場人要一人分一口還是可以的,若不服氣,便切成百來份,我等一同品鑒便是。”
“那不成。”池掌櫃連忙道:“說好的三人評審,怎地突然又變成眾人評審了?那一開始立的規矩有何用?”
眾人聞言便噓他,鬨得池掌櫃一個大紅臉。
有人敲了聲鑼示意在場安靜。
還是顧修先開的口:“這次選裴家的烤全豬,二位不會再有異議吧?”
二人對視了一眼,均從對放眼裡看到了‘錢難賺,屎難吃’的苦澀之意。
若說先前的魚還能強行自圓,那麼這頭豬,不管以什麼層麵來看,優劣都不在一個等級的。
他們便是要賺這份錢,也不能不為名聲和今後考慮,也怪池家不爭氣,也是曾與天香樓齊名的大樓,差距居然如此懸殊。
要說那道烤乳豬其實也算上上品,但凡裴家拿出的東西沒這麼讓人瞠目,他們也能放過去。
可這會兒簡直是被架著烤。
想著下一場主題是雞蛋,發揮空間該是不大,三局兩勝,他們隻消保證結果便算是完事。
二人便點了點頭:“我們也讚同顧侯爺的評判。”
顧修點點頭,這才沒說什麼。
反倒是那池掌櫃,一臉震驚的指著二人:“誒你們,你――”
話未說完,被他爹池大廚踹了一腳。
這蠢貨,是生怕彆人看不出苗頭一樣。
顧修接著道:“上第三道菜吧。”
這次兩邊倒沒有多大陣仗了,均是兩個盤子。
池家打開蓋子,三隻立在一個精美木底座的雞蛋出現在眾人麵前。
那雞蛋頂端的殼被切口平整的削開,成了一個蛋殼盞,而那蛋殼更是精美無比。
上麵竟然是繁複優美的殼雕,不像是一道菜,仿佛是改擺在書房,讓人細細把玩的一件工藝藏品。
便是顧修也笑道:“這菜賣相倒是一絕。”
說著拿起雞蛋,細看了一看:“蛋殼鏤空雕刻,卻維持蛋衣不損,甚至還能以此狀為容器,確實是巧奪天工。”
池掌櫃正得意的要說話,就聽顧修來了一句:“是城南覃家的工藝吧?”
池掌櫃要說的話當即就卡在了嘴裡,過了幾息才不情不願的憋出來:“正是。”
原本這菜的賣相自然也是評價的一環,隻是被顧修一語點破,蛋殼雕工非是他池家自己手藝,而是找名匠雕刻,那這份工藝自然不能算在比試的優勢裡了。
為了想出這噱頭,他們可是絞儘腦汁,如今最大的優勢被砍,池掌櫃接下來的話都有些有氣無力。
他介紹道:“雞蛋我們選擇了至簡製法,這道蒸雞蛋,便是我池家呈上的菜品了。”
三個精雕細琢的蛋殼裡,均是鮮嫩彈滑的蒸雞蛋,最上麵點綴了一抹肉醬和三粒蔥花,看起來小巧精致。
夥計給三位評委呈上了小巧的銀匙,單從賣相吃法看,倒像是一道點心。
三人挖了一勺蒸蛋出來,那蛋彈性十足,在銀匙上靈動搖晃,未入口便可知口感極嫩的。
果然,入口之後甚至很難感覺出那蒸蛋的存在,仿佛一口就要滑入腹中。
而與他們想象寡淡不同,那蒸雞蛋毫無腥餘,滋味濃厚,不是單純雞蛋的幼滑而已,更是數種肉迸發,一口雞蛋中種類竟如此豐富豪奢。
顧修道:“這調蛋液的水,你們應是用的是豬骨,老母雞,火腿,乾貝等鮮物熬製的高湯。”
池掌櫃連忙拍馬屁:“正是,彆看這小小一盞蒸雞蛋,但卻集合了骨肉的至純至鮮,再佐以秘製的肉醬,一隻便造價不菲。”
另外兩個評委也道:“倒確是精華濃縮。”
“那高湯多雜多油,直接用於衝兌蛋液定然達不到如此滑嫩品相,定是與開水白菜一樣,以豬雞肉糜吸凝殘渣,又過濾數次,方才得出滋味香濃,清澈如泉的高湯。”
“再加上這蒸蛋火候,外觀技藝,倒是比那開水白菜的難度又更上一層樓,確實有心了。”
顧修卻道:“精巧則精巧,隻是這擂台比賽中,毫無新意,沒有個人風格,以開水白菜之法為底,人人都做得。”
老實說蒸蛋也確實算好吃,但卻讓顧修大失所望。
一想起來確實池家拿出的三道菜,都有吃老本之嫌,便是連這也沒有做到極致。
看來城西醉陽樓確實是沒落了。
但另外二人卻覺得顧修這話是雞蛋裡挑骨頭。
“顧侯爺,這裴掌櫃年輕,腦子跳脫奇思妙想很正常,池家一眾卻意在打磨技藝,我認為沒有孰優孰劣之分。”
顧修就樂了:“一個廚子,若隻知道固守舊方,試探嘗新的念頭都沒有,那還算什麼廚子?”
“當初裴家和池家兩位大廚,也是年過花甲,依舊日日鑽研,怎的在你們這裡,故步自封還成好事了?”
說是說不過的他的。
兩位評審臉上訕訕,隻得轉移話題道:“既如此,請裴掌櫃上菜吧。”
裴涼揭開自己菜的蓋子,然後大夥兒就看到盤子堆了幾個生雞蛋。
沒有任何裝飾,就像幾個白水煮蛋堆砌在那裡而已,比起池家一眼的精美奢華,實在看著寒酸。
隻不過有一開始的活絲魚麵那等現場澆製的經驗,眾人便沒有大驚小怪。
“想必又是半成品吧?”
“不知一個普通的雞蛋,裴廚又能演繹出何等驚豔的技法。”
就連三個評委都是這麼想的,正做著翹首以待。
便聽裴涼道:“三位慢用。”
頓時眾人有種一腳踩空的感覺――
就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