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涼聽了高浚這話,原本漫不經心的她抬起頭來。
電影已經拍到這份上,高浚的戲份雖然不多,但卻是關鍵的收尾和結局重大反轉之處,為了呈現良好的效果,本來就得靜心鑽研入戲。
按照裴涼以往的手筆,到了高浚父母這份上,已經考慮換人了。
可現在已經是電影末尾,要將高浚的戲推翻找人重拍,幾乎就是他出現的鏡頭都得重新拍一遍了。
【恐怖公館】是細節上邏輯縝密的一部恐怖懸疑電影,不能像通常電影那樣,為了節省成本或者適應演員檔期做改變。
並且現在高浚違約,不是她看輕對方,到這一步的違約金他們還真付不起。
但如果身後有個金主肯買賬那就不一樣了,尤其這個金主恨她入骨的前提下。
裴涼挑了挑眉,看了眼驟然慌張,對高浚投去威懾眼神的高父高母,臉上就笑了。
高父高母連忙否認:“不是輝遠的陳總,就一個普通的飯局,對我家小浚來說機會難得。”
“裴製片您也知道,他雖然年紀小,但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也不容易,好不容易——”
裴涼卻並不想聽他們說話,隻嗤笑道:“輝遠的陳總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你們這麼怕我誤會是他?”
說著又對謝忱道:“說起來上次五一檔,也是以陳總為首的資方高抬貴手,一己之力清空五一檔期,又格局遠大的不願獨占檔期紅利,讓咱們這些小成本電影難以生存。”
“硬是主動降低電影品質,遷就我們這幾個競爭對手。這種犧牲自己,照亮他人的品質——”
“我隻能說一句,陳總大氣!”
“噗——”謝忱原本還被高浚這一家氣得臉色不好,聽了裴涼的話立馬就忍不住了。
高浚父母臉上露出尷尬訕訕的神色,倒是高浚也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裴涼看了眼高浚,便問他:“想去飯局嗎?”
高浚臉色一黯,看了眼自己父母,在他們拚命暗示的神色下,遲疑了一會兒。
還是道:“不想。”
裴涼點點頭,直接道:“那行,下去準備拍戲吧。”
高浚一副如蒙大赦的表情,臉上的神色也陡然放鬆輕快,然後不敢直視父母的反應一樣,飛快的逃到了化妝間。
高浚這個角色前期唯唯諾諾存在感極弱,最後卻陰暗邪惡,現在屬於後期,高浚本身的氣勢陽光明朗,氣色也紅潤白皙,需要適當的妝容調整他整個人的色調。
見就這麼安排上了,高浚的父母有點急:“這個,裴製片——”
裴涼不耐煩的揮揮手:“樂意去飯局就自己去,沒聽說一個小孩兒的資源還得親自去敬酒才算誠意的,你們作為父母足夠了。”
“要這是陳總特意交代的意思,就給我帶句話,讓陳總下次直接打電話找我協商多好?省得你們中間傳話不清不楚的,損了我和陳總同行之間的情分。”
高父高母噎得要死,還想說什麼,卻見裴涼突然似笑非笑:“還是去問問陳總吧,在他本人沒具體承諾前,你倆最好彆做什麼衝動的決定。”
“否則代價太高付不起,又沒有人兜底的時候就難看了。”
高父高母對視了一眼,倒也真不敢再堅持了。
雖然陳總的承諾很美妙,但畢竟這會兒還沒有任何兌現,而且因為兒子說錯話,過早的暴露出陳總,指不定對方會不會借題發揮。
這時候衝動毀約,要是陳總不兜底,可還真不是他們能負擔的。
見二人離開,裴涼便用劇組對講機衝胡導演道:“胡導,其他幾場辦公室和外景戲先放放吧,今天先把高浚的戲拍完。”
胡導那邊沒有意見,高浚剩下的戲份也不多了,今天趕點工應該沒問題。
高浚現在演的這場是外景戲,也是影片的結尾。
本就找不不到生存意義的保鏢將活下來的機會讓給了女支女,與罪犯偽裝的假警察同歸於儘。
女支女回到家鄉,用多年積蓄買下了一個果園,如自己承諾那般,好好的活下去。
但一天女支女在地裡鬆土的時候,那鏟子漫不經心一下下的挖,從土裡碰到了一個硬物。
挖出來一看,竟然是代表死亡數字的門牌,她是最後一個。
□□驚恐抬頭,就看到原本早該在逃跑時汽車爆炸中喪生的少年,此時一臉陰森的站在她麵前。
手裡拿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凶器。
少年此時絲毫沒有一貫的靦腆木訥唯唯諾諾,渾身透露出與外表截然不同的險惡成熟。
透過鏡頭傳達出來,那種惡不是邪惡小孩兒本性天真無知無畏的惡,活脫脫是個成年男人的狡詐陰險。
這份眼神張力和矛盾感極強的氣質衝突,讓片場的人看了都脊背發寒,更不用說後期畫麵色調處理過後,再配上配樂給觀影人帶來的衝擊了。
胡導演興奮的站起來:“卡!好,太好了。”
裴涼也伸出手鼓掌,不吝表現自己對高浚的欣賞。
就連一貫對自己演技傲慢的謝忱,臉上也露出讚賞和認同。
戲一收,高浚又恢複了開朗少年的氣質,對於周圍的褒獎好似有些不好意思,臉有些紅。
這時候裴涼的助理遞了兩束花過來,慶祝高浚和扮演女支女的演員殺青,女演員還額外得了一個紅包。
這個紅包整部影片裡所有主角都有,就高浚沒,因為隻有他沒死。
收工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裴涼便道:“大家今天都辛苦了,接下來的戲份比較輕鬆,明天就放一天假吧。”
“今晚我做東,咱們回主城放鬆一下。”
劇組人一聽,立馬發出整齊劃一的興奮歡呼,手上收拾的動作更利索了。
他們涼總對員工一向大方,劇組雖說投資不高,但片場待遇卻是很好的,住的酒店是包下附近最好的酒店,因為一住得好幾個月,甚至對那酒店的床套被褥枕頭等私人用品重新采購,很是舒適放心。
吃飯在第一天涼總點明酒店口味不行之後,就特地調了兩個廚師過來,說是吃住幾個月的東西,不能含糊。
零食飲料也是三天兩頭批量采購供應,在片場給大家定水果送奶茶更是常事。
更有謝忱這個影帝,也經常請客劇組水果飲料便當零食,整部戲拍下來,不少人那是胖了一圈不止。
偶爾出去放鬆的時候福利就更好了,都是人均讓人肉疼的高檔餐廳和娛樂場所,說放鬆那是真享受得徹底。
吃過飯,裴涼讓助理安排一行人去唱歌,自己卻帶走了高浚。
高浚仿佛有所預料,臉上雖然有些忐忑慌亂,卻沒什麼驚訝的樣子。
謝忱見狀也非要跟來,裴涼知道他的性子,不是藏不住事的人,便也沒有拒絕。
找了個私密性比較好的地方,裴涼進去一落座,便單刀直入的問高浚——
“需不需要我提供法律援助?”
高浚還以為裴涼找他是為了陳總那邊下手給劇組搞破壞的事,卻沒有料到對方居然一開口就是這個。
他甚至都還沒提一句,但看裴涼的眼神,卻心裡明白,對方這會兒怕是心知肚明。
高浚臉上閃過驚慌失措,表情有些難堪,緊張得直揪自己的外套邊沿。
裴涼那邊並不催促他,反而給了足夠的考慮空間。
高浚低頭,眼中閃過疑惑和複雜,忍不住問道:“您,您是怎麼知道的?”
裴涼回答道:“我看你好像不光是不想應酬飯局的樣子,更像是在逃避什麼東西。”
誠然十五六的小孩子少有喜歡這種場合的,但高浚從小的成長軌跡就和一般小孩子不同。
看他在片場混得這麼好,之前的劇組聚餐,他也跟其他成年人來來往往遊刃有餘,就說明高浚根本不是怵尋常飯局的靦腆性子。
相反這小孩兒長袖善舞,情商很高。
如果真的隻有陳總為了找麻煩,叫走主演給劇組帶來損失這回事,憑高浚的情商,大可在彆的地方單獨暗示她。
但卻偏偏挑他爸媽在的時候,犯傻一樣做出與他平時表現不符的僵硬表現。
再加上高父高母比起讓高浚離開劇組,好像更在意的是他本人出現在飯局。
這兩個目的雖然看似差不多,但真正細品起來,側重點卻是完全不同的。
一個優先的完成陳總的任務,而另一個則就耐人尋味了。
兩相結合,那麼高浚的反應,就仿佛是在求救一樣。
裴涼便查了查陳總這個飯局有什麼奇特之處,這雖然是私人飯局,但整個圈子就這麼大。
通過謝忱,還真有個跟陳總平時經常出現在一個飯局的製片人,便問了對方今晚什麼局。
陳總以為對方要來,報出了幾個名字,最後被反饋到了謝忱這邊。
要按理說,裴涼也不是全能全知到隨便幾個名號就對人一清二楚的。
但是有兩個名字她仿佛有些印象,於是就聯係了剛穿來時搞前經紀公司,從那些被經紀公司拉皮條介紹到酒桌上的人。
果然其中好幾個人就對他們有印象,包括陳總也是經常光臨這種飯局的客戶。
本來娛樂圈這種陰暗麵,你情我願的話民不舉官不究,可要牽扯到高浚就讓人沒法平靜了。
高浚可是未成年了。
再一查,果然那飯局裡其中有一個是圈內大名鼎鼎的ltp。
雖然早知道高浚父母是這種人,因為兒子從小外表優秀,從很小的時候就利用他做童裝模特拍廣告賺錢,連學都沒怎麼上,在一個不怎麼樣的學校掛個學籍而已。
稍微大點就四處找機會想把人送娛樂圈,兩人又不是那種目光長遠肯為兒子未來投資的人。
跟最末流的經濟公司一個德行,鼠目寸光,一心想變現兒子身上的價值。
原本兒子進了劇組,跟謝影帝同台搭戲,二人是受寵若驚的,雖然日日巴結討好有點煩人,倒也不影響相處。
可萬萬沒想到,這對父母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喪心病狂,竟然為了名利想把未成年的兒子賣了。
真是敲骨吸髓,全方位無死角的吸血。
裴涼見不得這種事,但高浚遠比他的外表來得成熟,所以在這之前,還是想先問問他自己的意見。
裴涼道:“盯上你的人,我已經讓人搜集證據了,既然他好這口,那就絕不會不留痕跡。”
“麻煩的還是你父母,如果他們一直抱著販賣你的一切獲利的心思,那麼這種事隻是個開端而已,以後如果誰再看上你,出得起價,甚至你父母已經打開你身體也能變現的思路的時候,或許還會主動售賣你。
“按理說逼迫孩子進行性.交易,已經足夠剝奪他們的監護權了,隻是你以後到底要混圈,這種醜聞的影響力降到最低才好。”
“並且我不確定你自己對父母是什麼看法。所以想問問你,需要法律援助嗎?”
高浚抬頭,在裴涼條理清晰的表態中愣愣的看著她,藏在眼中被平時的陽光明亮掩蓋的,對整個世界的敵意和冷漠有些鬆動。
下午殺青的時候,最後一幕戲胡導和所有人都誇他拍得好,甚至連一向高傲的謝影帝也側目。
說他天賦驚人,竟然真的以一個少年的閱曆演出了成年人那種被被整個世界針刺淩虐過後的狡猾惡毒。
但高浚自己知道,這根本就不是演技,而是他的本我而已,相反平時的明朗陽光,討人喜歡才是裝出來的。
高浚是一個重生的靈魂,上輩子也是這個時候,有個圈內人脈資源豐富的男人,對他父母遞出了橄欖枝。
那時候才十幾歲,對親生父母毫無防備的高浚就這麼被販賣,後來雖然功成名就,但少年時陰影和被至親背叛的絕望始終籠罩著他。
並且功成名就並沒有讓他獲得內心的滿足,反倒麵臨的是更無儘的剝削。
最後他墮落瘋狂,內心變得狡猾冷漠,儘管最後報複了所有人,但還是年紀輕輕便身敗名裂的死去。
睜眼醒來,卻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一切源頭開始之前。
但不同的是,上輩子因為崔應事件不堪網暴自殺身亡的那個女團偶像,居然沒有死。
高浚在得知自己接到的電影項目製片人是對方的時候,查了一下事情經過。
對方不但沒有不堪網暴自殺,甚至一舉將崔應拉下,後來退出偶像團體轉行當製片人,第一部電影就抓住了當年國慶檔最熱門電影是部爛片,觀眾缺乏選擇的機會,賺了個盆滿缽盈。
高浚一開始也懷疑對方跟自己一樣,是個重生者,但對方明明是死在電影上映之前,又怎麼未卜先知知道這種事?
雖然疑點重重,但高浚對於裴涼,卻一直有種類似於同類的關注。
通過在片場的了解,他確定了裴涼是個處事利落,手腕狠辣的人。數次出手必是不留餘地。
這就是為什麼他明明這次可以輕鬆避開劫難,卻選擇在裴涼麵前挑破陳總的原因。
因為他知道憑姓陳的那睚眥必報的個性,加上前段時間裴氏受到的衝擊,一旦有把柄落在裴涼手上,對方一定會讓那些家夥萬劫不複。
高浚一刻也等不了了,他現在就想把那些人挫骨揚灰,他甚至已經計劃好如何將這些事不顯刻意的讓裴涼察覺,甚至想到了如何給她提供掌控證據的思路。
他從未來回來,對這個圈子裡的醜事掌握得比誰都多,光是守株待兔,就能毀掉所有人。
卻沒料到,裴涼根本就不用他刻意點明,就已經段段時間挖掘出了全貌。
也是,若不是這麼縝密機敏的人,也不會在那般境況中大獲全勝,甚至短時間到達這般高度。
但讓高浚意外的卻是,比起把握從天而降的對手的把柄,比起對競爭對手的報複。
她優先考慮的,居然是自己,她眼中一個未成年,甚至在拍完電影之後沒什麼用處的人的處境。
高浚眼裡出現了一瞬的波動,猶如死水泥潭被投入了一顆石子,出現了些許波紋一般。
但片刻之後,這波紋恢複了平靜,他低頭,小聲道:“他們,畢竟是我的父母。”
兒子都死過一輪了,一家人不整整齊齊怎麼好?剝奪監護權?未免太輕鬆了。
聽在裴涼耳朵裡,卻以為是少年對父母還抱有最後一絲希望。
她心裡有些失望,不過也知道這種事外人沒可能強行逼迫。
便遞了一張名片過來:“這是我私人的手機號,你可以存著,如果改變主意,或者遇到了什麼自己無法解決的麻煩,可以聯絡我。”
她還挺看好高浚的,人長得好演戲也有靈性,如果好好培養,未必不能成為下一個謝忱。
對於長得好看對胃口的男女,她一般耐心和包容也多一些,對方還小,有選擇容錯的空間。
索性對她來說,也是舉手之勞。
高浚自然明白這後麵代表的含義,從未收到過單純善意的他,低頭鄭重的接過那名片,緊緊攥在手裡,久久不肯鬆開。
裴涼站了起來:“行,你先去玩,我再打幾個電話。”
看意思是並不打算放過那幾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