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月餅(一)(2 / 2)

國子監小食堂 青山白白 20472 字 10個月前

好巧不巧,這一群人再度被國子學、太學等監生撞了個正著。

接連兩日,瞅見其他四學的人風風火火刮過自個兒麵前,原本正在說笑的田肅等人再度哽住,費解地盯著這群看起來火急火燎的同窗,目送他們快步越走越遠。

“接下來三日是中秋假,他們不去大門尋自家仆役,反倒往食堂那兒走,是何道理?”

有人渾不在意地嬉笑道:“總不能在食堂用豬糠,吃上癮了,一日不用憋得慌?”

田肅心頭不免也閃過疑惑。

難道他們真去食堂,要用完暮食再歸家?

豬糠也能吃出花?

有監生猶猶豫豫開口:“莫非……莫非食堂的吃食當真變好吃了?否則怎會讓他們如此流連忘返呢?”

一聽此言,田肅回想起數日以來上早課前的情景——許子津那些監生麵上是如出一轍的萎靡不振的神色,步伐緩慢,仿佛在食堂遭了多大罪一般。

如若食堂當真有所改善,那些四門監生定要來自個兒麵前耀武揚威,出一出往日惡氣才是,又怎會仍然滿麵愁容呢?

再說往那處去也不隻是食堂,往裡不還有監生齋舍嗎?

念及此處,田肅嗤道:“食堂有所改善?嗬!指不定是積攢了多日臟衣,急匆匆去齋舍取而已,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明個兒放假,留在這兒看他們作甚,不如歸家去。我都多日沒見沁娘了,心中惦念得緊呢!”

如往常一般,田肅下了結論,大多太學監生無論心中如何想,口中總得迎合幾句。

“田兄所言甚是!”

“總聽田兄提起沁娘乖巧柔順,黏人得緊,不若下回帶出來一見?”

“嘖,真想不到那些四門學和下三學的這般邋遢,羞得慌哦!”

聽到最後一句,田肅麵色有些許不自然,僵著臉催眾人趕緊往大門走。

這群裡中,倒也有幾位太學監生悄摸摸地扭頭,打量著那些已經走遠的四門學監生們,若有所思。

即便是拾掇些臟衣什麼的,也不至於四門學、律學等監生人人都如此吧?

莫非……還當真是食堂有了改善,做出來的吃食美味到讓人欲罷不能了?

哎,對了!往常不是許平和薛恒一道走的嗎,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方才怎麼隻見薛安遠,不見許子津?④

-

“阿嚏!”

空蕩蕩的四門學講堂內,不見其他監生,唯有今日負責最後一堂課的蘇博士與許平二人還留著。

許平沒由來地打了個響亮噴嚏後,連忙向著蘇博士賠禮,並道了一句“學生無狀”。

較之嚴厲的錢博士,蘇博士的性子實則平易近人許多。他從不拘著監生,下學時也不必死板遵守什麼“監生須得在博士、助教之後才能離開講堂”的規矩,平日得了空,更會與監生們說笑幾句。

就好比今日,蘇博士講課時,瞧見底下這群監生們躁動不安的模樣,不但不發怒,反而會心一笑。

畢竟明日可是中秋,誰不是心心念念著歸家團圓,惦記那三日假期?便是他們這些博士、助教,不也有過這種期盼休假的年輕時候。

於是一到時辰,蘇博士簡要叮囑幾句,便爽快地放諸位監生離開,隻出聲攔住將要踏出講堂的許平,讓許平留下與他一道回廨房,說是錢博士尋他有事。

這一留,便留到了講堂內監生走光。

許平陪著蘇博士收拾好諸多文卷,方才一並往廨房走,路上又提及片刻前許平打噴嚏的事來。

蘇博士溫聲道:“近日一天天冷下去,子津你記得多添些衣裳,莫要染上風寒。”

許平恭敬道:“學生知曉,多謝博士關懷。”

“你這半大郎君,就是忒守禮節了些,怪不得能合錢博士的眼緣,”蘇博士擺手笑了,又露出些許好奇,“對了,今日安遠他們急匆匆就往外奔,是何緣故?往日放假,雖也急躁,但不至於如此作態。”

提及此事,許平腦海中又浮現了方才薛恒那欠兮兮的模樣,以及諸位同窗幸災樂禍的笑意。

方才他被蘇博士出聲留下後,薛恒當機立斷地朝著他眨眼,雙眸中寫滿了“子津你自求多福”。隨後朝著蘇博士行了弟子禮,竟是頭也不回地離了講堂。

一絲一毫的猶豫都無!

而那些同窗,一聽許平被留下,一雙雙眼睛陡然就明亮好幾分。

被眾人拋棄的許平當即有些哽住。

怎得,見他被留下了就這般喜出望外?

說好的同窗情誼呢?

不過嘛,倘若許平這一番所思所想,被那群監生們知曉了,定然還會在幸災樂禍之餘,多加上一聲痛罵。

許子津,你忒不要臉!

你與薛恒每日為了搶頭盤不斷早起,寅時七刻就趕到食堂,每日下學還頭一個衝出去。

這也就算了,到底是你們能狠下心少睡片刻,且腳程快。可你們二人領了吃食後,竟然大剌剌就近坐下,當著一眾還在排隊監生的麵,一邊享用吃食,一邊相互探討品嘗到的美妙滋味。

這怎能不招人“記恨”!

眼下,許平自覺無辜,內心暗暗歎氣,麵上倒還把持得住,恭聲回蘇博士的話。

“食堂掌勺的孟師傅說,今日監生歸家前,可去食堂領兩塊月餅。”

聞言,蘇博士了然,笑道:“那就怪不得了,新來的孟廚娘手藝著實好。月餅一事,徐監丞倒也來各學廨房說過,說是今日發。”

兩人對談間,與往大門而去的田肅等人擦肩而過,不久便到了廨房所在院落。

-

四門博士的廨房內,錢博士正專心致誌翻看眾監生今次旬考的卷子。

他察覺腳步聲靠近,抬頭便瞧見蘇博士領著許平進屋。

“你要的人,我可幫你帶回來了,”蘇博士笑了笑,一眼瞧見錢博士桌案上的油紙包,頓時目光如電,“食堂送來的月餅已經到了?”

自從偶然間吃了孟桑做的魚香茄子煲後,錢、蘇二位博士日日留在監中用暮食,時不時白慶然也會加入此行列。

原本他們三人年歲不一,錢博士最為年長,白慶然最為年輕。蘇、白二人關係還親近些,但與錢博士之間僅是同僚。經過多日一並用暮食,倒是漸漸熟悉起來。

錢博士繃著臉,點頭道:“雜役已送去了沈祭酒的屋子,你且去領罷。”

話音未落,錢博士猶豫著,又憋出來一句:“白景詢今日是太學最後一堂課,眼下也該回來,不若你順道去隔壁喊他一道去。”

“我省的!”蘇博士大喜過望,二話不說就走了。

他一走,屋內便隻剩下了錢博士與許平二人。

許平心中尚還遺憾沒法搶今日頭一份月餅,聽見兩位博士說到“月餅”時,忍不住往那油紙包處瞧。不過,眼前更為重要的還是弄清錢博士為何獨獨喚他而來,趕忙斂去心中多餘的心思,十分恭敬地叉手行禮。

禮行到一半,被錢博士伸手托住。

“既已下學,隻我們師生二人在此,子津不必這般守禮。”

許平順勢而起,半垂著眼簾,目光投向前方磚石地,麵上仍然是一副乖順聽話的好學生模樣,心中卻略有些忐忑不安。

是他本次旬考發揮失常、退步許多,因而錢博士特意將他找來訓誡勸學一番?

正在許平腦海中閃過諸多猜測之時,視線範圍內逐漸出現了錢博士的靴子尖、襴袍、革帶。

是錢博士離了桌案,背手走到他跟前,聲音沉沉。

“子津,你是不是仍重口腹之欲,貪戀食堂孟廚娘做出來的吃食?”

此問如當頭棒喝,許平心中一緊。

往常心眼比同齡人多出不知多少的許子津,眼下也愣住,不知要如何答話。

錢博士一貫秉持眼見為實的道理,能有這一問,定然是何時無意中瞧見他沉迷食堂吃食了!

許是見許平久久不應答,麵上緊張,錢博士又開了口。

“許主簿為官清廉又樂善好施,使得你在國子監內吃穿用度,必然無法與其他監生相比,手頭拮據,故而三年來從不見你去監外用朝食、暮食。”

“如今食堂來了孟廚娘,技藝絕佳,便惹得你一時沉迷口腹之欲。記著上一回在講堂,我曾說過你此舉不妥。”

果真是因為食堂吃食嗎?

許平抿唇,低下頭來,死死盯著身前一畝三分地,乖乖認錯:“是學生錯……”

未等他說完,眼前忽然出現了錢博士的右手,上頭放著三隻疊起來的油紙包,油紙正中央印著“國子監食堂”的模樣,正悠悠散著月餅甜香。

錢博士咳了兩聲,板著臉道:“你這回旬考考得不錯,日後要更為勤勉。這三塊是食堂送來的月餅,你且拿走,趕緊歸家過中秋去。”

老師在給自己……月餅?

許平猛地抬頭,難得顧不得師生之禮,睜大了雙眼,直勾勾盯著錢博士臉上瞧。

錢博士如今已到知天命的年歲,今日送月餅的事還是頭一回,被得意門生這般傻愣愣盯著,頗有些不好意思。

他咽了咽津液,麵上的嚴肅神色一如往常,隻是那有些飄忽不定的目光出賣了他心中局促。

“至於口腹之欲……咳,也要注意克製,勿要影響課業。”

錢博士定了定神,右手往許平處又送了送:“傻愣著作甚,快些拿走,不是你說喜愛孟廚娘做的吃食?”

一番話入耳,許平這才悠悠回過神,心中百感交集。

他眼眶微微發熱,倏地偏移開視線,意圖遮掩。

許平曉得錢博士看重自己,平日裡才會越發嚴厲,要求極高。

入國子監三年,這是他頭一回見到錢博士流露如此柔和的神色,乃至做出了長輩疼愛晚輩的舉動,滿懷慈愛地遞來他喜歡的吃食。

許平嗓子眼發乾,鼻子也酸了,有些哽咽。

而錢博士見許平還不說話,又不接過月餅,一雙眼還虛虛看著某處。

錢博士下意識隨著對方視線望去,一眼就瞧見了自個兒桌案上剩餘的三塊月餅。

幾乎是瞧見兩塊月餅的那一瞬間,錢博士話都沒過腦子,就已經脫口而出。

“莫要貪心,隻能分你一半。那三塊是為師的,定不能再勻給你!”

此言一出,屋內鴉雀無聲,安靜到能聽清廨房外頭雜役的細微交談聲,以及白、蘇二位博士邊走邊聊,漸行漸弱的腳步聲。

許平:“……”

他心中波瀾起伏的情緒瞬間平複,眼眶熱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嗓子眼不乾,鼻尖也不酸了。

哦,您說好君子不重口腹之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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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的一聲,四門學廨房的門被人從裡關上,力道之猛,許平隻覺得耳朵都被震了一下。

裡頭,錢博士甕聲甕氣道:“拿了月餅就趕緊走,留在這兒作甚!”

許平雙手捧著被強塞的三隻油紙包,啼笑皆非,認認真真衝著門內行禮,方才邁著輕快步子離開院落,一路往食堂而去。

許平的眉眼唇角還帶著笑意,手指摩挲著油紙包,感受裡頭月餅隱隱滲出的暖意。

快至食堂,他腳步一頓,十分順手地將三隻油紙包塞進懷中,方才坦然自若地繼續往前走。

待進了食堂,諸多監生正分彆被安排在兩邊排隊,而與大門正對著的前方,孟桑等廚子麵前一字排開八隻竹筐,裡頭擺著裝了月餅的油紙包。

所有監生由兩側而來,領了兩塊月餅就能直接離開食堂。

許平直覺裡頭氛圍有些不對勁,定睛細瞧,便瞅見排隊的諸位監生臉上,幾乎都流露著異樣的期許,而正在領月餅的八位監生,一舉一動皆是躊躇,頗為舉棋不定。

正在許平觀察眾人之時,早早領了月餅的薛恒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喚了許平一聲,湊到他旁邊,當即長籲短歎起來。

“子津,孟師傅又耍了南瓜餅那一招,這些月餅悉數都打散了,能領到什麼餡料皆看手氣!”

聞言,許平了然,但不解道:“月餅皆有不同花樣,即便隔著油紙包也能摸出來不同,隻要有前頭幾個人領了月餅後,拆開一看,大家不就曉得哪種是什麼餡料,又是什麼樣式的月餅了嗎?”

“之後大不了各自換換,也並非難解之局。”

薛恒聽了,又重重歎了口氣,滔滔不絕:“我們哪裡想不到?這回的月餅,既不許提前去摸,碰到就得拿走。”

“領回之後,也有幾位同窗掰開吃了。可我們哪裡能想到,除了酥皮鮮肉月餅、與孟師傅說的冰皮月餅好辨認之外,廣式月餅花樣眾多。”

“四種內餡,卻足足用八種不同花樣。即便是同花樣的,內餡也不一樣,竟是做時就都打散了的!”

“這總不能人人都掰開吧,同窗之中還有少些人想帶回去,給家中耶娘弟妹嘗嘗呢。”

許平聽完這一大段話,心中不免一涼,但立即又感到微微慶幸。

食堂總不能給國子監內諸位大人們也玩這種花樣吧?

換言之,按照他剛剛摸了之後的手感,至少懷中三塊月餅都是不一樣的。無論接下來他領到兩塊什麼樣式的,都能讓阿耶阿娘嘗到大半月餅口味,也算不虧。

而此時,薛恒咂摸著兩人剛剛的對談,倏地回過神來,質問道:“你剛剛才來食堂,同窗們領完月餅也幾乎還未離開,如何知道摸一摸就能曉得不一樣的!”

說著,薛恒用力朝著許平身上嗅了一圈,銳利盯住微微鼓起的懷中,隨後竟是二話不說,趁著許平未曾反應過來,手如急電一般扯了許平衣衫,往裡頭一摸。

許平慢了一步,已經來不及阻攔薛恒所為!

摸到鼓囊囊三隻油紙包後,薛恒當即不敢置信地盯著許平,大聲質問。

“子津,為何你已有三塊月餅!”

此言一出,震耳欲聾,食堂內外為之一靜。

無論是猶豫選月餅的、規規矩矩排隊的,還是已經領完月餅正在看熱鬨的,皆朝此處投來銳利目光。

許平:“……”

安遠兄,我真是,多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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