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月餅(二)(2 / 2)

國子監小食堂 青山白白 19079 字 10個月前

沈道半點沒放心上,轉頭又與白慶然等人聊起月餅等各色糕點來。

“原先我覺著除了宮中禦廚,隻有豐泰樓曲大師傅做的月餅,才算上上之選。方才嘗了一口孟廚娘做的月餅,嘖,皮子剛入口有些乾硬,漸漸就變得沙軟,裡頭棗泥餡香極了……”

接話的是白慶然,很是痛惜:“莫不是嘗的那棕紅外皮的月餅?哎呀,今日來送月餅的雜役特意轉述了孟廚娘的話,說棕紅外皮的月餅得再放個一日,等這月餅回油變軟,方才是品嘗的最佳時機。”

“那酥皮月餅,還有另一白淨外皮的呢?”

這回是沈道開口:“這兩種倒是無妨,不過那喚作冰皮月餅的,須得儘快用了,莫再留到明日。”

“原來如此,某受教了。未到最佳賞味時機,月餅的風味已這般好,可見這廚娘確有些本事。”

蘇博士笑著誇道:“誰說不是?咱們食堂新來的這位孟廚娘,年輕輕輕,但手藝當真是沒得說。無論烤鴨、紅燒肉,還是這些糕餅,用著俱是不錯。我倒是去過豐泰樓幾回,可如今覺著孟廚娘做出來的吃食,要更勝一籌。”

“某亦有同感!”

“……”

原本在一旁靜靜看著文卷的謝青章,聽著一回回鑽進耳中的“孟廚娘”,眉毛幾不可見地一挑。

長安城中,鮮少有年輕女郎能當得了掌勺庖廚的,又同為孟姓,難不成……

此時,徐監丞從屋外進來,見著這些同僚連忙見禮,領了他那一份的月餅後環顧四周,依著官品,靠著謝青章坐下。

謝青章放下文卷,淡淡問道:“這孟廚娘是徐監丞尋來的?”

徐監丞連連擺手:“我哪兒有這等本事?是管食堂的魏大師傅從一舊友那兒請來的,原先似是在宣陽坊一家賣飯團的食肆裡做活?”

“並非下官誇大,這孟廚娘來了不過短短數日,就將朝食、暮食改善許多,不論是常去食堂的監生,還是咱們院中的博士,都很是喜歡呢。”

說著,徐監丞似是想起一事,笑道:“便是那些幫工雜役,瞧著也變有趣許多。前日我去食堂,本是找魏師傅談一談中秋如何妥善安排不歸家監生的吃食。”

“不曾想一進門就瞧見孟廚娘身邊的幫工阿蘭,正領著另外四人給鴨脖子插一竹筒,拚命往裡頭吹氣,用力到人人臉都變得通紅。”

“那場麵,嘖嘖,任誰看了都想笑。”

年紀輕輕、同為孟姓,原在宣陽坊一家食肆做活,還有這往鴨子裡頭吹氣的新奇事兒,卻也像那位杏眼廚娘做得出來的。

那麼這月餅……

謝青章點頭,有條不紊地將文卷從一邊妥善卷起,隨後輕巧起身,走到沈道身側。

見他過來,沈道有些不解是為了何事,順口問了一句。

謝青章麵不改色道:“忽而念起家母嗜甜,想領一份月餅回去。”

一貫溫和儒雅、麵上帶著三分笑的沈祭酒,笑意凝住了。

原本與白博士等人說話時,沈道尚在暗地裡美滋滋地盤算了一番,這十二塊月餅要怎麼與夫人慢慢品嘗。

他家夫人素來好糕餅,若是隻帶六塊回去,怕是他隻能分到一塊;但若是帶回十二塊,夫人怎麼著也能留三塊給他,多少能吃著儘興。

而今謝青章不知為何,眨眼間變換了主意,就像當頭淋了一桶涼水,澆醒沈道正在做的美夢。

沈道心裡涼了一片,又不好拒絕,幾乎是抖著手將那一份月餅遞給謝青章的,眼中滿是“心痛”與“控訴”。

曉得何為人間一大苦嗎?

是得而複失!

是美味佳肴都到了嘴邊卻活生生落空!

修遠啊,你可真是舅公的好孫侄……

-

天色微暗,晚風徐徐。

昭寧長公主府的蒼竹院中,謝青章脫下身上官袍,換了一身輕便舒適的乾淨衣裳。

杜昉正在門邊候著,見謝青章從屏風後頭繞出來,笑道:“阿郎要去陪殿下用暮食?方才庖屋仆役來了,說阿郎交代的粥品已經熬製好,等會兒會和暮食一並送去。”

“嗯。”謝青章應了一聲,手裡親自拎著月餅,往昭寧長公主的院子去了。

如往常一般,謝青章剛踏入院門,院中的婢子們就歡快喚了一聲,一個接一個的,轉眼之間就將“阿郎來了”的消息傳到內堂。②

聽見聲,內堂二樓的欄杆處,靜琴探出小半身子,笑道:“殿下正等著阿郎歸家,一並用暮食。”

下一瞬,就聽見昭寧長公主不滿的聲音:“誰等他回來了?糟心的渾小子,不見也罷!”

靜琴故作訝異:“可殿下分明半個時辰之前,就打發婢子去門口守著。如若阿郎歸家,讓她們趕緊去讓庖屋傳暮食呢!”

昭寧長公主哼道:“就你話多。”

聽著主仆二人對談,謝青章原本冷淡的眉眼柔和許多。他進了內堂一樓,順著木梯而上,登上二樓,見著正歪倚在坐床之上的昭寧長公主,溫聲喚了“阿娘”。

昭寧長公主隻是嘴硬罷了,見謝青章難得這般乖巧,心裡軟了好幾分,不欲再拿喬。

怎曉得,謝青章接著又風輕雲淡地開口:“阿娘積食之症可有轉好?”

聞言,昭寧長公主剛軟了的心腸,立刻硬得像石頭,柳眉倒豎。

“渾小子,莫要再琢磨壞心思。今日暮食,我要吃烤羊肉,絕不喝粥!”

這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

自打龔廚子隨母後去了終南山,她便再沒用過那般可心意的吃食。而前日府中來的那孟廚娘,做了諸多佳肴,一道道都極為美味,惹得她停不下來筷子,以至於到了半夜,腹中積食難耐,疼得冷汗都出來了。

這樁事怪不得那廚娘,但也著實丟臉麵,故而昭寧長公主沒讓靜琴聲張,暗中喚來府中醫女診治。

不曾想最後還是被謝青章看出了破綻。

昨日暮食時,他當著昭寧長公主的麵,讓仆役撤去桌案上的大半雞鴨魚肉,又責庖屋另做清淡粥品,配以可口小菜和一些時蔬。

昭寧長公主現下念起昨晚沒滋沒味的暮食,麵色還隱隱發苦。

當初怎麼就生了這麼個克星,平日萬事由她,一到要緊事就變得說一不二,強勢得很。

她這不就是一時忘形,貪嘴而已嘛,也不曉得說句好聽的勸慰一番。

若當年生下的是個乖巧漂亮的女兒多好,遇到這事,定會熱熱乎乎貼過來,一邊用小手幫自己輕輕揉腹,一邊軟著聲音勸自己下回莫要貪嘴……

嘖,這哪有不應的!

阿娘自是什麼都聽乖女兒的!

隻可惜……

掃見麵前杵著的大活人謝青章,昭寧長公主的美夢瞬間戳得稀碎。她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深覺自家兒子除了一張臉長得不錯,剩下種種是半點可取之處都沒有。

性子又冷,話也不多,還不懂風月,一心撲在公事上。

這麼無趣的郎君,哪家年輕小娘子能瞧得上?

越打量謝青章,昭寧長公主就越發憂愁。

沒有貼心的女兒也就罷了,這乖孫女怎麼瞅著也沒個影子呢?

昭寧長公主歎了一聲,卻在無意間瞥見謝青章右手拎著的一捆油紙包,忽而來了興致。

“章兒,你手上是特意給阿娘買的吃食?是蜜餞?還是紅豆糕?”

“是國子監食堂做的月餅。”謝青章與之相對而坐,將一捆月餅放在兩人中間隔著的桌案上。

一聽此言,昭寧長公主頓時有些興致缺缺,又倚了回去:“就是你們國子監那難吃到全長安都曉得的食堂?算了,你還是自己留著罷,阿娘就不陪你了。”

謝青章慢條斯理地拆開上頭細繩,將六個油紙包在逐一手中過了一遍,挑出兩塊摸著就與其他不一樣的月餅。

昭寧長公主看他這番動作,閒閒地扯了下披帛:“今日送回來的是你舅舅賜下的月餅?嘖,看來沒了龔廚子,宮中禦廚做的糕點真是無甚可誇,甜得齁人,膩味極了。”

謝青章“嗯”了一聲。

明知昭寧長公主前日積食後,近日在被自己逼著調養,下朝後卻敢一如往常讓杜昉將糕點往回送,就是算準昭寧長公主瞧不上這些,碰都不會碰一下。

謝青章手很靈巧,不一會兒就將裝著酥皮鮮肉月餅和冰皮月餅的油紙包打開,並排擺在桌案上。

鮮肉月餅,圓乎乎的,呈略扁的餅狀。它躺在油紙之上,靜靜往外散著油酥香,隨之而來的似有若無的肉香。外皮泛著淡黃色,正麵烤出了蜜一般的金黃色,煞是誘人。經過一路顛簸,外皮掉落些許碎渣,落在油紙上,看著讓人覺得怪心疼的。

與之相鄰的冰皮月餅,外皮潔白,恍若冬日落下的雪,隱約能瞧見裡頭內餡的顏色。正麵印著團花,包裹著中間“花好月圓”四字。晚風拂過,帶來一抹江米的清甜香味。

昭寧長公主瞧得眼睛都發直,下意識坐正,伸手就想要直接取來吃,卻不曾想中間遇到了攔路虎。

謝青章虛虛以手相護,不慌不忙地開口:“我記得方才阿娘不是說,要讓我自己品嘗,絕不會陪著?”

此話一出,昭寧長公主頗有些臉熱,惱怒地哼了一聲,重新倚了回去,揪著手中披帛不放。

她口中說著“本宮不稀罕”“誰曉得你們國子監食堂做的吃食能不能入口”,而一雙鳳眼卻不受控地往月餅處黏,顯然饞得緊。

謝青章摩挲著油紙邊角,低聲笑道:“國子監食堂半月前新來了一位掌勺庖廚,正是前日來府中的孟廚娘。”

聞言,昭寧長公主捏披帛的手一僵,終是耐不住誘惑,坐起身來剮了謝青章一眼。

她沒好氣道:“說罷,阿娘要怎麼做才能吃到這月餅?”

謝青章從容不迫道:“今明兩日吃食,阿娘僅能用清淡粥品並一些時蔬,除這些月餅外,暫且不碰其它油膩之物,兒便將月餅雙手奉上。”

那就是連喝三日粥……

昭寧長公主心裡發苦,終是一咬牙,應下了。

這渾小子當真是來討債的!

她欲將兩塊月餅攏過來,卻又被謝青章攔下,說是要用完暮食再品嘗糕點。

無奈,月餅在人家手上,昭寧長公主隻好憋著氣、忍著饞,用完一缽摻了少許豚肉絲的菜粥,又被逼著吃下一些翠綠時蔬,方才恨恨地撂下筷子。

昭寧長公主輕拍桌案:“月餅拿來!”

謝青章唇邊微微翹起,將兩塊月餅遞過去,優遊不迫道:“阿娘慢用。”

美味糕點就在眼前,昭寧長公主也懶得再搭理糟心小子,欲要去拿那鮮肉月餅。

哪知這月餅皮烤得極酥,指尖稍稍一碰就帶下一片薄薄的酥皮。

昭寧長公主心痛極了,連忙捧著底下的油紙包一起,輕輕捏起酥肉月餅,咬了下去。

輕微的“哢嚓”聲中,酥皮被咬開,露出裡頭的肉餡來。原本隻是似有若無的豚肉香,刹那間濃鬱起來,一解昭寧長公主暮食吃不到幾筷子肉的難受勁兒。

層層酥皮,是恰到好處的甜蜜滋味,而內餡鮮嫩,縫隙之間混著些許肉汁,醬香勾起饞意。而當酥皮與肉餡一並在口中咀嚼,可以清晰感受到兩種不同的口感,一乾一濕,一硬一軟,混在一處成了最絕妙的搭配。

“不愧是孟廚娘,手藝忒絕!風味絕佳!”

昭寧長公主整個人精神抖擻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試圖以此延長美食帶來的歡.愉。待到最後一小塊也咽下,她極為珍惜地將油紙上掉落的酥皮碎渣攏到一處,小心仔細地倒入口中。

丟開乾乾淨淨的油紙,昭寧長公主抿著口中碎酥皮,雖然還有些意猶未儘,但是右手已經忍不住伸向另一塊冰皮月餅。

孟桑做好冰皮月餅後,本是將之悉數先運到冰窖中放了三四個時辰,送至廨房時還帶著冷意。

不過等到昭寧長公主手中時,寒氣已經悉數化去,僅帶著微微涼意,觸手後便會漸漸被掌心熨到微熱。

這冰皮月餅的手感與另兩種完全不一樣,摸起來軟軟的,兩指用力一捏就變了樣子,隨後漸漸恢複原樣。

吃著口感微涼,江米做的外皮軟糯香甜,略有些彈,而紅豆做的內餡,沙沙軟軟的。

在吃到豆沙的那一瞬間,昭寧長公主鳳眸明亮好幾分,咀嚼許久,才依依不舍咽下。

如若說酥肉月餅,是長安城中舞姿最豔.麗的美人,那冰皮月餅便是飽讀詩書的才女,淡淡地,卻能細雨無聲一般撥亂心弦。

待到一整塊冰皮月餅用完,昭寧長公主隻覺得自己壓根沒嘗到什麼味。

兩塊月餅呢,怎麼就沒了?

她盯著謝青章手邊重新紮好的油紙包,蠢蠢欲動:“章兒……”

謝青章不為所動,鐵麵無私:“不可,明晚再給阿娘兩塊。”

昭寧長公主沒了法子,惱極瞪他:“早知有今日,我當初就是砸下千金萬兩,也得將孟廚娘找來府中,省得讓你這般有恃無恐,拿捏阿娘!”

“唉!失策,前日怎麼就讓那孟小娘子走了呢……”

謝青章眨了眨眼,但笑不語。

-

而被昭寧長公主念叨的孟桑,早已回到家中。

她燒了鍋熱水,舒舒服服洗了一回熱水澡,將長發絞到快乾後,隨意用簪子挽起。

又在正堂點了一盞燈,將今日買的筆墨紙硯、梅子蜜餞等等悉數搬到正堂的桌案上。

孟桑打量了一下桌案,滿意地拍了下手。

有吃有喝,筆墨齊全,這才是用功時該有的樣子嘛!

她磨好墨,從樹下撿了兩塊石頭洗淨後當鎮紙。隨後又平鋪開一張乾淨白紙,筆尖蘸墨,於其最右側揮灑寫了一列字——

食堂第二階段發展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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