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來由的,葉柏有些豔羨,心裡頭泛著苦澀。
他想得正出神,就聽見孟桑輕快的聲音傳來。
“阿柏,明日咱們朝食吃肉夾饃。”
雖然葉柏不曉得是什麼,但還是認真地點頭,以表期待。
孟桑半蹲下來,附在他耳邊,低聲道:“不過明日最要緊的是暮食。魏叔方才跟我說,聖人恩澤,明日會讓莊子上送紅螯蝦到各處官衙,而國子監占了其中大頭。”
紅螯蝦此物,葉柏倒是隱約有了些印象。
此物是皇太後娘娘拿出來的,原本說是叫做“小龍蝦”,但因犯了忌諱,所以改稱“紅螯蝦”。後來紅螯蝦被養在皇太後名下的莊子上,數目極多,每年都會往宮中和各處官衙送,已經成了慣例。
葉柏抿出笑來:“嗯,桑桑一定會將它做得很好吃。”
孟桑眉眼彎彎:“我也這麼覺得。”
-
翌日,國子監食堂內,監生排成長隊。
孟桑心無旁騖,正在剁肉。
肉夾饃裡頭塞的臘汁肉,其所用豚肉,在采買時得費心思挑一挑,太肥則膩,太瘦的做出來又不夠豐腴,乾柴塞牙!
肥瘦三七分的豚肉,在加了糖色、各色香料、鹽的高湯燉煮足足一個半時辰,期間不斷轉變火候,方才得一塊豚皮紅亮、肥而不膩的噴香豚肉。
孟桑將肉撈出來,先將豚肉在砧板上剁碎,又估著分量往上頭澆湯汁,最後拌在一處。
剁完肉,孟桑揚聲喊:“阿蘭,饃!”
話音未落,阿蘭抱著裝滿白吉饃的矮竹筐出來,趕到桌案前。
見孟桑直接伸手拿饃,阿蘭忍不住提醒:“師父,當心饃燙手……”
隻是她話未說完,就望見孟桑麵不改色地拿過已經被橫刀切開的饃,往裡頭填肉,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燙手。
阿蘭:“……”
實不相瞞,她時常覺著自家師父的手,可能是鐵打的。
孟桑瞥見阿蘭沒了下一步動作,快聲道:“愣著作甚?去看著公廳爐,文二怕是一個人忙不過來。”
一語叫醒,阿蘭連忙又往後廚去。
今日流程是定好的,監生們先從旁邊灶台上領了清粥與空盤子,順而端著木托盤來到旁邊的高腳桌案處,依次領孟桑這兒的肉夾饃。
孟桑手上動作不停,做好一塊,就放到最前頭監生的空盤裡。同時,她餘光掃了一眼抱著肉夾饃、吃得正香的葉柏,不由唇角彎起。
有監生問:“孟師傅,你這手邊備了油紙,莫非肉夾饃還可以帶走再吃?”
孟桑掃了一眼對方腰間木牌,笑道:“對,就是為了便於你們帶走吃,鄧監生可是要裝走?”
鄧監生搖頭:“不不不,隻是好奇罷了。既然來了食堂,肯定是配著清粥更可口些。況且門口又備了清水與木瓢,用完吃食還能淨手,比帶走再用便利多了。”
孟桑微笑點頭,心中不免升騰出一個困惑。
許監生他們來得早,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吃完再走,緣何今日一個個都想帶走用朝食?
莫非是課業太緊湊、博士太嚴厲,所以他們趕著去講堂溫習?
算了,不想了,還是趕緊忙完朝食,等著紅螯蝦運過來罷!
-
講堂所在小院外,許平、薛恒等監生,人手一個油紙包。
涼風拂麵,薛恒按捺不住地開口:“子津,你這法子當真管用?”
“自然,”許平神色淡淡,完全一副勝券在握的氣勢,“田台元不是瞧不起嗎?那咱們就當麵吃給他看。那麼多國子學、太學的同窗,都對孟師傅做的吃食讚不絕口、意猶未儘,我就不信他田台元當真不饞。”
周遭其餘監生聽了,不住點頭,出聲附和。
忽然,有人眼尖瞧見了田肅等人的身影,忙不迭壓低聲音,急聲提醒:“哎!他們來了!”
“趕緊的,咱們開吃!”
頓時,這一群監生齊刷刷打開手中油紙包,動作一致地開啃。
白吉饃裡頭添了豚油,揉得也足夠勁道。經過烤製之後,一麵有著一圈圈褐色紋路,正中央的烤痕形似菊花,很是好看。
饃裡夾著滿滿的碎肉,少許肉汁不僅浸潤著碎肉,甚至已經漸漸滲入白吉饃內裡。
咬上一口,饃的外層是略乾的,旋即在咀嚼之中,與攜著肉汁的碎肉相互融合,漸漸變軟。內裡的豚肉燉得火候正好,湯汁濃鬱,吃著豐腴又軟爛。
在此刻,饃的淡淡麵香,因著豚肉濃香相襯而越發明顯,兩者相得益彰,不膩不乾。
其實田肅遠遠就瞧見了此處一眾監生在捧著手中吃食,一個個吃得極為投入、無比儘興,合上嘴咀嚼之時,還忍不住“嗯”個沒完,仿佛以為周遭人瞧不出這吃食很香似的。
田肅回想了一番須臾前用的羊湯餺飥,香味濃鬱,硬著頭皮往前走。他麵上坦然自若,心中怒罵不休。
好你個許子津,彆以為他不曉得,這種損招隻有你這隻狐狸才想的出來!
此時,許平等監生開始邊吃邊說話。
“嗯——這豚肉也忒香了,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天下少有的美味啊!”
“哎呀,你們快嘗嘗這饃,麵香動人,浸透肉汁後,每咬一口都是絕妙享受!”
“唉,我也不想吃這麼多,但誰讓咱們食堂的孟廚娘太會做吃食了,忍不住啊……”
他們你一眼我一語,聊得極為火熱,仿佛根本沒瞧見快要來到跟前的田肅等人。
而田肅鼻尖竟是濃鬱香味,饞得心顫。其身後的跟班們,更是悄悄在咽著津液。
與這餅子相比,方才碗麵飄了一層油的羊湯餺飥香過了頭,反而顯得後勁油膩啊……
許平瞅準時機,故作訝異地看向來人,歉聲道:“這不是田兄嗎?不知田兄今日用了什麼朝食?”
“唉,我們隻想著早些過來,用完朝食就能去溫書,也好應對博士們所問。是不是給田兄你造成困擾了?真是對不住啊,我們也不是有心的……”
田肅麵無表情地看著許平一點也不真情實意的愧疚之色,內心已經在破口大罵。
田兄?什麼田兄!
你許子津就是有心為之,就是故意的!
奸詐狡猾,口腹蜜劍,居心險惡……無恥之徒!
田肅強裝淡定,哼道:“堂堂國子監監生,竟然在講堂外啃餅,有失儀態!真是羞於與你等為伍!”
不,他也好想啃餅!哪怕在講堂外也無妨啊!
“至於朝食?也沒什麼太金貴的,不過是一碗二十文錢的羊湯餺飥吧,那裡頭羊肉多得跟不要銀錢似的,肉香濃鬱、湯底醇厚。隻不過素日吃得太多,著實沒什麼興致。”
老天爺,那羊湯肥肉膩、瘦肉柴,難吃極了!
田肅不可一世地翻了個白眼,心在滴血,竭力穩住聲線,招呼身後幾人往講堂內走。同時,他還得咬著牙,“雲淡風輕”地大聲道:“東市那家新開的食肆很是不錯,前些日子咱們就嘗過一回,昨日也是在他們家用的暮食,不若今日再去一趟好了。”
跟在他身後的監生們,麵麵相覷,仗著田肅不曾回頭,臉上露出苦澀,口中還要附和:“台元兄所言極是,我也覺著那食肆不錯!”
“昨日吃的魚膾很是鮮嫩啊……”
等他們走遠,許平等人互視一眼,唇角止不住地上揚。
彆以為他們瞧不出來,這田台元腮幫子都咬緊了,說話口吻比之先前也不夠自然,一看就是說得違心話。
田台元啊田台元,你也有今天!
薛恒興致勃勃,提議道:“要不咱們今日也去那家食肆?我先前在食堂見過,有監生著急回去溫書,於是自備食盒,裝了暮食回齋舍,咱們也能這麼乾啊!”
有監生遲疑:“咱們攏一攏,點上一桌最樸素的席麵自然不在話下。可要是我們外帶吃食進去,不會被那店家趕出來嗎?”
薛恒一揮手,很是豪氣:“不用諸位同窗出銀錢,今日我請你們吃宴席。笑話,又不隻有他田台元兜裡有錢,我薛安遠這錢袋可不比他輕。”
“諸位不必心中有何負擔,你們若是覺得不自在,那屆時就多賣力刺激一番這田台元,便當做份子!”
“至於店家讓不讓?”薛恒嘴角高高咧起,無比自信。
“儘管放心,這世間大多難事,我還沒見過用銀錢解決不了的。”
-
食堂內,孟桑正帶著五名徒弟和其餘幫工雜役們處理紅螯蝦。
實不相瞞,這回送來的紅螯蝦數目,著實超出了孟桑的預期。
足足十二個大推車!
這些紅螯蝦都能堆成個小山!
其實那位皇太後前輩沒有輕易拿出紅螯蝦讓各地養殖,是非常合理的。
這種克氏原螯蝦的繁殖能力太強,破壞力亦不容小覷。倘若傳到民間,讓百姓們放到農田裡養,不但會毀壞農作物,還會破壞溝渠,釀成大禍。
想來是考慮到這層,前輩才擇了名下莊子來專門養殖,既能一飽口福,又不擾亂百姓耕種。
送紅螯蝦來的人,是皇太後名下莊子上的管事之一。
此人言辭間帶了些傲氣,但做事很細致。雖說按著常理,往年都提點過要如何處理,但他還是細致說了一遍,甚至留下一張寫了怎麼烹製麻辣風味紅螯蝦的粗略食方子。
雖說孟桑上輩子沒少自己做,但由於眼下的身份明顯不可能接觸過紅螯蝦,所以起初隻能裝出一無所知的模樣。
待到這位管事一走,孟桑立馬活絡起來。她伸手一招呼,領著眾人開始處理紅螯蝦,順便盤算起做幾種口味。
麻辣口味,肯定不能少;十三香也得來一份,香料和中草藥已經請徐叔安排人去購置,等會兒就送回國子監;清蒸了蘸醬汁,風味也不差;若是缺了蒜香,那她自己肯定頭一個不答應……
十七年了啊!
自打她來到大雍,足足十七年不曾嘗過紅螯蝦,這委屈誰能感同身受?
孟桑咽了咽津液,難得饞到心癢,手下處理紅螯蝦的力道更大,動作更迅速了。
紅螯蝦拿到手,清洗和處理是很重要的。得先用刷子仔細刷過每一隻,浸泡清洗多次,再扯掉蝦線,去蝦頭、蝦囊,拉出蝦腮,最後在蝦背上剪開一道口子,才算處理完一隻蝦。
徐叔覷著孟桑越來越利落的動作,以及用剪刀時的狠勁,難得對食材生出憐憫之心:“桑娘啊……”
“徐叔你喊我有何事?”孟桑抬頭。
隻見徐叔正盯著她手上的紅螯蝦,臉上寫滿了心有餘悸。
孟桑了然,又是“哢嚓”一下剪了蝦頭,掏出蝦囊,笑眯眯地開口。
“哎呀,徐叔,我也很不忍心的,所以之後一定會多給它們添些辣椒,保管香辣入味!”
小院之中,眾人戚戚然,專心低頭處理紅螯蝦。
運來的紅螯蝦太多,顧及到各學博士會告知監生們此事,或許來食堂的人會多些,因此孟桑好生估摸一番,留足數目,而剩下的放到明日做紅螯蝦蓋飯。
等到眾人處理好紅螯蝦,日頭已經漸漸西移。
孟桑鬥誌昂揚地起身:“走,咱們做紅螯蝦去!”
-
下學時分,錢博士離開講堂後,裡邊的一眾學生躁動起來。
“聽見錢博士說的了嗎?聖人賜下紅螯蝦,讓食堂做給咱們吃呢!”
“哦,我曉得,每年都會有這一遭的。不過先前食堂做的紅螯蝦,要麼腥氣難吃,要麼肉老,著實風味一般。也不知孟師傅會不會做紅螯蝦,萬一……”
“瞎說什麼呢,沒有萬一,孟師傅就沒出過錯!區區紅螯蝦,定然能做出絕妙風味!”
薛恒與許平收拾好東西,對視一眼,默契地兵分兩道。前者去守著田肅等人,跟在他們後頭,勢要訂下他們隔壁桌,另一人則帶著大家夥回齋舍取食盒,去食堂裝了暮食,隨後再去東市彙合。
他們對田肅的性子拿捏極準,腦子不好使又嘴硬,既然放過要去食肆的大話,便不會出爾反爾。故而,哪怕田肅現下知曉食堂會做紅螯蝦,也依舊會咬牙去東市。
許平等人去齋舍拿食盒時,正巧途徑食堂,不免聞見了裡頭傳出來的各色氣味,香到人魂都快飄過去了!
他們強行按捺下心中渴望,悶頭回齋舍取了大大小小的食盒,隨後才急不可耐地直奔食堂。
-
東市,田肅正與跟班們有氣無力地朝著新開食肆走去,周遭還有旁的國子學、太學監生。
今日下學時,博士們紛紛宣布了“聖人賜紅螯蝦”一事。在國子學和太學的講堂裡,除了少數被小食攤拉回食堂的監生有些激動之外,其餘人很是無動無衷,如往常一般出去尋食肆酒樓。
“再好的食材到了食堂那兒,都是糟蹋。”
“所言極是!往年也不是沒嘗過,可那做出來的吃食,簡直難以下咽,當真是暴殄天物。”
“食堂最近在偏門擺了個小食攤,我瞧著,有許多同窗因而轉變心意,改而去食堂用暮食。”
“嘩眾取寵而已,你沒看見今日那小攤沒來?可見隻有幾道勉強拿得出手的吃食,已是黔驢技窮。”
“今日程敬才讚不絕口的什麼……‘肉夾饃’,聽著不過是餅裡頭塞點豚肉,這能有多可口?不過是一時新奇罷了。”
“……”
田肅聽著前後左右傳來的各種對談,心頭在滴血。
你們清醒些,食堂如今的吃食,那可是比豐泰樓還要好吃!
哪怕是紅螯蝦,到了那孟廚娘手裡,必然能呈現絕頂美妙的滋味啊……
田肅心裡頭裝著事,神不附體地領著跟班走進東市新開的同春食肆,全然沒發覺一直遠遠綴在後頭的薛恒。
店中茶博士認人本領好,機靈地迎著田肅七人往角落大桌走:“幾位郎君又來了,不知今日要吃些什麼?”4
田肅心不在焉地掏出十兩銀子,扔到茶博士懷中:“隨意做一桌席麵。”
看著田肅這模樣,茶博士一時拿不準對方是否喜愛自家吃食。要說對方喜愛吧,也不見麵露期許;可硬要說不喜愛,又何必兩日連著來光顧,更是豪氣地掏出十兩銀子!
茶博士堆起得體笑容:“好嘞,這就為幾位郎君安排席麵去。”
這食肆店麵大小雖比不過東市其他酒樓,但在裝潢、布局上也算用心。
店中除了數張尋常大小的食案外,另設有兩張大長桌。這兩張大長桌中間以一張六扇大屏風隔開,彼此之間隻能聽見動靜。
田肅走神兒地盯著屏風上的畫瞧,一顆心早就奔向了食堂。
他依稀聽見隔壁大桌來了一位食客,似是來占位等人的。不多久,能聽見的動靜又多了些,應是其他人都到了。
此時,茶博士們已經在給田肅這張桌案上吃食,一盤盤、一碟碟瞧上去尚算精致,聞著也很香。
田肅收回神,執起筷子,暗歎一聲。
罷了,就算去不了食堂,這也還有十兩銀子的宴席,也是很香的。
等等!
田肅鼻子微動,隻覺著自己嗅到了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香味,脖子順勢轉動。
麻辣、鮮香……
田肅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張大屏風,更為準確地說,他那眼睛直勾勾地,想透過屏風,去看一看隔壁桌食客在吃些什麼。
忽然間,熟悉的聲音接連傳來。
“嘖嘖,子津啊,食堂這個麻辣紅螯蝦,可真是不錯。肉緊彈牙,蝦黃鮮極了,當真辣得過癮!”
“安遠兄,這個蒜香也十分美味。嘗來鹹甜,蒜香濃鬱,與這紅螯蝦極配!”
田肅:“……”
這十兩銀子的宴席,它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