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桂花糖藕、茼蒿豆腐湯(一)(2 / 2)

國子監小食堂 青山白白 16374 字 10個月前

“嗚嗚……怎麼就沒告訴姨母,你是姓孟名桑呢!”

“姨母想見桑桑,都想了十幾年了……嗚嗚,殺……殺千刀的葉卿卿!狠心,絕情,沒良心!”

原本雍容華貴的長公主,刹那間成了鄰家嬸子,哽咽到上氣不接下氣,妝容花了、衣衫皺了。而她抱著孟桑的手越來越緊,恨不得將孟桑死死按到懷裡去,再也不分離,使得孟桑雙臂被箍住、動彈不得。

這一番疾風驟雨襲來,孟桑起初被這巨浪撲得腦袋發愣,隨後從中聽見了“葉卿卿”三字,陡然冒出一個猜測。

該,該不會她阿娘原本姓葉?不姓裴?

而且這麼一番聽下來,她阿娘似乎與眼前這位昭寧長公主交情極好啊……

孟桑感受著自己右肩的衣衫隱隱被淚水打濕,試圖在不傷害對方的情況下掙脫雙臂。

無果。

不行,得先讓對方情緒穩定了,隨後才能問其中細節。

無奈之下,孟桑隻能就著這個姿勢,一下下撫著昭寧長公主的後背,偶爾輕輕拍打,同時柔聲勸說。

不多會兒,耳畔的哽咽聲、“怒罵”聲漸漸停下,時不時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吸鼻子聲音。

感受到對方箍住自己雙臂的力道在漸漸變弱,孟桑唇邊微微翹起,引導著讓兩人完全分開。

望著昭寧長公主梨花帶雨一張臉,孟桑看出對方眼底的窘迫,於是從懷中掏出手帕,將之在一旁未用的清水裡浸濕、絞乾,隨後才默默遞了過去。

昭寧長公主原本覺著自己情緒上頭,失態到丟了長輩的麵子。可眼下見著孟桑乖巧遞來手帕,隻覺著好不容易壓下的情緒再度翻湧,心中既有些暖乎乎的,又很是氣不過。

葉卿卿這是什麼命啊,怎麼就能生個如此伶俐又貼心的漂亮小娘子!

而輪到她這兒,偏生就來了一個木愣愣的冤家。那渾小子不會說體己話也就算了,竟然有事沒事管著她,藏起八百個心眼子!

長公主拭著臉上淚痕,內心愈發憤懣不平,望向孟桑的眼神也越發熱切。

孟桑眨了眨眼,很是無辜。

怎麼總覺著長公主這個眼神,像是在垂涎一塊無比誘人的紅豆糕呢?

昭寧長公主收拾好情緒,又喚了靜琴進來理了下妝容衣衫,方才笑道:“乖桑桑,走,跟姨母回院子說話去。”

同時,她朝靜琴使了個眼色,視線往孟桑右肩定了一瞬,後者立馬會意地微微頷首。

孟桑並未注意到這處細節,正背過身脫下圍裙,隨後任由溫柔親近地牽過自己的手,與之一並走出庖屋。

“桑桑,你何時來的長安?”

“兒四月前來……”

昭寧長公主故意惱道:“什麼‘兒’不‘兒’的?我跟你阿娘可是過命的交情,姨母不許你這般生分。來,喊一聲‘姨母’聽聽!”

孟桑咬了下嘴唇,躊躇開口:“姨,姨母。”

“哎!”昭寧長公主聽了隻覺得渾身上下無比舒坦,頓時眉開眼笑,“桑桑真乖!”

“你四月前就到了長安,怎不來找姨母?”

孟桑哽了一下,最終老實道:“我阿娘不怎麼提起長安與故人……”

話音未落,滿臉帶笑的昭寧長公主立馬柳眉橫豎,罵道:“這個葉卿卿,真是個石頭心,竟然連我都不想提!”

兩人沿著石階往高處小院走。

聽著耳畔的念叨,孟桑清了清嗓子,試圖將話題轉回來:“為何我阿娘在您口中是‘葉卿卿’,莫不是她離開長安時易了姓?”

聞言,昭寧長公主長歎一聲:“是了,她離開長安時改回了你外祖母的姓氏,如今確實該喚她‘裴卿卿’。”

孟桑抿唇,察覺到她家阿娘與外祖父的關係之惡劣超出預期,終還是問道:“那這葉是……?”

“說來話長,待坐下,咱倆再細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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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青章與杜昉從務本坊出來,一路來到淨光寺。後者隨小僧去安置兩人的馬,而前者由知客引領著,往昭寧長公主所在小院而去。

臨到了院門口,知客雙手合十,不卑不亢地離去。

謝青章邁過院門,還未走幾步,就聽得屋裡傳來一聲昭寧長公主的驚呼。

“什麼?卿娘與你阿耶遇上了沙暴,生死不知?”

緊接著而來的,竟然是那位孟女郎的聲音:“嗯,就是因為這事,我才想著來長安尋外祖父。”

“阿耶那邊的叔伯不願費錢費力尋人,我隻身一人去了邊塞也無甚大用,所以想著來長安尋親,看看阿娘這邊的親人會不會願意去尋人。”

“姨母,你知道我外祖家在哪兒嗎?”

謝青章麵上露出一瞬驚訝,轉而就明白過來。

孟女郎和他家阿娘能同時在此處出現,眼下兩人言語間又這般親昵,隻有一個緣由——阿娘口中那位故人便是葉卿卿,並且阿娘已經認出了孟女郎為故人之女。

此時,他已走近屋門,有婢子喚了“阿郎”,引起裡頭人的注意。

昭寧長公主親親熱熱牽著孟桑出來,一見謝青章,笑道:“渾小子過來,見過你葉家妹妹。”

有了一段光景的鋪墊,孟桑已經適應這位姨母的熱情,麵上堆出得體微笑。

謝青章頓住,淡聲提醒:“我先前已經見過孟女郎,況且葉家姨母如今姓裴。”

聞言,孟桑倏地抬眸望過來。

而昭寧長公主一聽這話,擺了擺手:“這哪能一樣?先前你我不曉得桑桑,隻當是一位技藝高超、性格又好的廚娘,如今這可是正經認人。以後你得好好護著桑桑,萬不可讓人欺負了去。”

“至於後者,嗯,是該喚作裴家妹妹,我這嘴快的……”昭寧長公主忽然停住,驚疑地望向謝青章,“不對,你怎麼知道葉卿卿改姓這事的?”

陪在一旁的孟桑微微揚起右眉,作詢問之態。

“莫非你先前說桑桑來府上做吃食的酬勞,便是幫她尋親?”昭寧長公主怒了,狠狠瞪過來,“你怎的不與我多說一句,省得繞這麼一大圈,蠢小子!”

謝青章看著他家阿娘怒火衝天的模樣,暗自歎氣。

他先望向孟桑,溫聲道:“今日早上才得知了你外家的事,去了務本坊後,卻得知你已出門,倒不曾想在此處遇上。”

說罷,他才轉身對準昭寧長公主,無奈道:“阿娘,先前以為這是孟女郎的私事,如何能隨意對人言?”

“眼下既然事情已經有了著落,不若進屋細談?”

如今,昭寧長公主是怎麼瞧這兒子都覺著不順眼,自然而然地攬住孟桑,熱絡道:“來,桑桑跟姨母進來。以後可千萬記著,有什麼難事、苦事儘管指派這渾小子去做。什麼酬金?他若敢提這茬,姨母定饒不了他……”

被二人甩在身後的謝青章,當真是從小到大,頭一回瞧見他家阿娘還會有這副溫柔溺愛神情,再度無聲歎了口氣。

三人坐定,謝青章言簡意賅地將此事有何而起、今日如何察覺出真相等等經過,一五一十說出。

末了,他緩聲道:“我不知曉當年發生什麼事,但無論是一直用妻女的字畫來睹物思人,或是不願搬離故居,想來葉相還是惦念著裴姨母的。”

“如若你上門認親,葉相一定會立馬認下,也會耗儘人力財力去沙漠尋你耶娘。”

“但同樣,葉相性子有些……頑固嚴苛,此事你從葉柏身上便可瞧出一二。倘若你回了葉家,葉相極有可能不會讓你再留在國子監食堂。”

謝青章抬眸望向孟桑,輕輕點頭,似是流露安撫之意:“雖然時日不久,但謝某能看出,女郎很喜愛在食堂裡做吃食,也很願意與各色監生打交道,這一事於你而言同樣重要。”

“我不能替女郎做任何決定,認親一事,終歸還是得由女郎親自作出抉擇。”

孟桑麵上的神色,已經由驚訝、驚喜,變成猶豫、糾結,各種情緒混在了一處。最終,她歎了聲氣:“謝過謝司業相助。至於認親一事……”

“我來長安,除了逃離家中叔伯的操控,更是為了尋求外家助力,好去沙漠尋我耶娘。若是他們平安,我心下方安;若是……若是最後隻得了兩具屍.骸,我也能讓他們入土為安,不必曝屍荒野。”

“人生總是有舍有得,大多時候都不能兩全,”孟桑莞爾一笑,眉目堅定,“故此,即便認親後,會被嚴加管束,亦不後悔。”

麵前的小娘子啊,神色堅決,身上的韌勁一如往常,仿佛被積雪壓彎了腰也會一直挺在原處的鬆柏。

謝青章怔住,旋即眉眼更為柔和:“女郎放心,謝某會儘力在此間斡旋……”

話音未落,在一旁沉默許久的昭寧長公主忽然出聲。

她揚起眉毛:“如何不能兩全?桑桑彆怕,姨母就是你的兩全之策!”

“少時你阿娘救過我的性命,如今她生死不知,我怎會袖手旁觀?又怎能讓她唯一的女兒落到兩難之地?”

昭寧長公主哼了一聲,極為倨傲,氣勢逼人:“論起人力財力,我昭寧長公主府可不比他們葉相差些什麼!尋你耶娘的事,姨母會派儘人手,不留餘力給你找個結果。”

“至於究竟要不要認回葉家……”她沉沉歎了口氣,神色認真,“不若你先聽姨母說完所知內情,隨後再慢慢考慮。”

孟桑不是個情緒容易外漏的人,可聽見昭寧長公主這番話,仿佛像是迷途許久的小船總算停靠到了岸邊,心中忽然踏實下來,眼眶一熱。

她喉間哽了一下,從鼻腔中冒出一聲“嗯”。

而謝青章不漏痕跡地掃見年輕女郎的微紅眼角,淡然起身,叉手:“此乃葉相、裴姨母與孟女郎的家事,我去屋外守著,不讓他人靠近。”

看著謝青章離開時帶上屋門,昭寧長公主通身氣勢漸漸收了,突然笑了一聲:“章兒這小子,偶爾也算細致貼心、心中有度。”

隨口感歎一句,昭寧長公主立馬收了其餘心緒,拉過孟桑的雙手,專注地說起她所知曉的內情。

“姨母與你阿娘交好時,你外祖母已經故去,故而我曉得的幾乎都是你阿娘講給我聽的。聽完之後,究竟要如何選擇,還是要看你自己。”

“你外祖母名喚裴泠,原是工部裴侍郎的獨女。當年葉相出身寒微,未及二十高中進士,三月三曲江畔與你外祖母相識,沒過多久就成了親。”

“他們是長安城裡出了名的一對眷侶,第二年便得了你阿娘,取名為卿卿。”

“其實在你阿娘五歲前,一家人也算和美。葉相時任九品校書郎,日子清閒,常常陪伴在妻女左右。據你阿娘說啊,即便古板如你外祖父,當年也會將他的卿娘架在脖子上,陪著玩耍。每逢卿娘的生辰,一家人更是會和和樂樂地聚在一處。”

聽到這兒,孟桑不禁想起初見葉柏的模樣,著實有些想不到那位葉相還有這一麵。

昭寧長公主歎氣:“隻可惜好景不長啊!卿娘過了五歲生辰後,你外祖父漸漸忙於公務,同時還有一眾家中親戚上門,話裡話外催著他們再生個小郎君,或者從家中優秀子侄中過繼一個去。”

“種種壓力之下,你外祖父母決定再生一個。懷是懷上了,隻可惜不到四月就小產,你外祖母也傷了底子,須得將養好身子再談此事。”

孟桑垂下眼眸:“那後來,外祖母過世,仍和此事有關?”

“不錯,”昭寧長公主點頭,“卿娘七歲那年,你外祖父要調去外地任上。因著你外祖母身子骨未養好,便與卿娘一道留在了長安。”

“隻是他這一去,族中長輩便來得更勤了。話裡話外都是,納妾、過繼,一個個說得好聽,實則都惦記著葉家和裴家的家底子,逼得你外祖母日複一日的不開懷。”

“卿娘後來與我說起此事時,麵上還帶著笑,隻說那些吸人血的蛭,全是她拿著棍子一個個趕出去的,絕不會讓誰欺辱了她阿娘。”

昭寧長公主說到這事,眼中泛著水光:“可你想想,當年她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女郎,哪有她說得這般輕巧?”

“原本你外祖母不欲讓裴侍郎曉得此事,後來還是卿娘力排眾議,拉來了裴侍郎,那些葉家人才訥訥不敢言。”

“然而這事,已經在你外祖母的腦海中紮了根,再也去不掉。”

“卿娘九歲那年,你外祖父回京述職,留了兩月之久,臨走前得知你外祖母再度有了身孕。一家人約好,會在卿娘生辰時團圓,到那時你外祖父也該調任回長安,一家四口再不會分離。”

聽到這兒,孟桑心頭閃過不好的預感,啞聲道:“難不成後來,外祖母生下了葉柏的阿耶,難產而亡?”

昭寧長公主搖搖頭,聲音也有些啞。

“不,大的、小的都沒保住。”

“葉夫人當場血崩,臨逝去前都在哀聲哭喊著葉相的名字。受了這麼多苦,好不容易生下的小郎君身子骨卻極弱,你阿娘衣不解帶親自守了五日,最終還是沒能守住。”

“彼時,山南道發生洪災,賑災之事十分棘手,朝中一時無人敢站出來。你外祖父已在回長安的路上,為了百姓毅然決然接過賑災重擔,直接轉道去了受災之地。”

“而你外祖母和沒活幾日的舅舅,在家中停棺半月,最後是卿娘發了瘋似的,自儘相逼,一力主張將他們下了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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