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裴卿卿親自照料孟知味去洗漱,無比耐心地幫他把濕答答的長發絞乾,又將人送到東廂房,隨後才甩了甩手,回到正屋。
回去時,孟桑正趴在床榻上,從厚實的棉被裡露出腦袋和手,借著旁邊小桌案上的燭火光亮,津津有味地看著手中書卷。
她左手凍冷了就縮進被窩,換焐熱的右手出來抓著書卷,前後動作極為嫻熟、流暢。
裴卿卿走過去,除去身上外袍,輕飄飄地掃了一眼對方手上的書卷:“又是昭寧給你的傳奇話本?這回講了什麼故事?”
“講被負心漢害死的小娘子,死後化身為鬼回來報仇的。”孟桑嘿嘿一笑,無比珍惜地把昭寧長公主借她的珍藏話本收好,隨後往床榻裡頭縮了縮,給她家阿娘讓出位置。
“阿娘快上來,我已經把被窩焐好啦!”
裴卿卿應了一聲,吹滅屋內各處的燭火,摸黑鑽進被窩。
一進來,她頓時皺起眉,沒好氣道:“這就算焐熱了?冷成這樣,也虧你還能堅持鑽出來看話本。”
孟桑一點也不羞愧地哈哈笑了,同時迅速挪過來,像八爪魚一樣四肢纏在裴卿卿身上:“我這是拋磚引玉,最後還得靠阿娘才行!”
“冰爪子離我遠點!”裴卿卿嘴上嫌棄,身體還是習以為常地將孟桑的手攏過來,揣在懷裡幫她焐熱。
“嘿嘿,阿娘最好了!”
依著往常,母女二人在睡前還得隨意聊些什麼,方才會各自睡去。
孟桑本就話多,嘴巴開開合合,一時間完全停不下來。她一會兒叨叨起自己做的冰淇淋,自稱沒有麒麟臂,軟磨硬泡地央求她家阿娘再幫著多打發些黃油出來;再過一會兒,又扯到謝青章的身上,暗戳戳問裴卿卿近日可否教得儘興……
起初,裴卿卿麵上還帶著笑意,沒多久就“嫌棄”孟桑太過聒噪,趕忙轉移話題:“對了,今日你帶著阿柏出去送客,怎麼阿柏這孩子回來時神色不大對?”
提起這個,孟桑悶聲悶氣地笑了半天。一直等到裴卿卿不耐地戳她癢癢肉,她才將“小郎君以為謝青章每日都在受虐,於是於心不忍”的事,詳細地說與裴卿卿聽。
“原來如此,”枕在木枕上的裴卿卿偏了下頭,在黑暗裡伸出手,準確無誤在孟桑額頭上輕輕一點,“阿柏這孩子看似少年老成,實則心性質樸,你彆老逗他。”
孟桑嘿嘿一笑,捉住她家阿娘的手指,並將其揣進懷裡:“哪裡是我故意去逗他?分明是小表弟自己送上門來,可怪不得我。”
“哎呀,阿娘您放心,女兒有分寸的,”說著,孟桑小聲嘀咕,“肯定比您當年對著阿舅時,要有分寸得多……”
話音未落,裴卿卿會過意來,半笑半惱地捉住孟桑的死穴,開始撓對方的癢癢肉。
“好啊,是不是昭寧偷偷說給你聽的?”
“居然敢打趣為娘!孟桑你慘了!”
孟桑拚命躲避,最後還是抵不過裴卿卿的巨力和技巧,倒在榻上上氣不接不下地笑著求饒:“哈哈哈,阿娘!我錯了!”
“彆撓了,彆撓了!被子裡的熱氣都沒了,我下回一定不多嘴,哈哈哈……”-
孟宅滿打滿算就是個小二進的宅子,占地並不大。母女二人在正屋惹出的笑鬨聲,隱隱約約傳進東廂房和西廂房。
西廂房內,阿蘭與管事的婢子睡在一處,正對著燭火做著針線活。聽見動靜後,二人相視一笑,繼續穿針引線。
而東廂房內,繪聲繪色講著故事的孟知味,以及全神貫注聽故事的葉柏,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唉,桑桑怎麼又在“招惹”夫人/姑母啊!
一大一小停頓片刻,見怪不怪地繼續講睡前故事。雖然東廂房內攏共就一張床榻,但這一大一小擠一擠,卻也還算寬敞。
孟知味眼睛上的布條已被取下,他背壓隱囊、靠在床頭,和顏悅色地將一個冒險故事講完,然後才溫聲道:“好了,該睡了。”
葉柏還有些意猶未儘,但他素來是個有分寸的郎君,曉得不能讓孟知味太過勞累,因而不會和同齡的大多數孩童那般糾纏。
小郎君鑽出被窩,趿拉著鞋子去到桌案邊,從暖爐上溫著的小鍋中,舀了一碗溫熱的清水,接著小心翼翼地捧著陶碗去到床邊,將其遞給孟知味。
“姑父辛苦了,阿柏給你倒水喝。”
孟知味穩穩握住掌心的陶碗,在葉柏的輔助在,他慢慢將碗送至唇邊,小小飲上一口,笑道:“多謝阿柏。”
“應該的。”葉柏接過陶碗,把它放到床邊小桌案上,吹滅燭火,隨後乖巧地躺進被窩裡。
他感受到孟知味在躺下前,幫他掖了掖被角,忍不住感歎道:“姑父,有你真好。自從懂事後,我就跟著阿翁一起住在故居,偶爾才會回到永興坊,所以一直都是一個人睡的。阿翁看管得很嚴,連我家耶娘都不能來陪。”
“從小到大,沒有人像姑父你一樣,日日給我講故事,每晚都幫我掖被角。”
孟知味摸索著躺下,翹起唇角,溫和地撫了兩下小郎君的頭頂,沒有多說什麼。
葉柏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趁著夜色遮擋,悄摸摸用頭頂蹭了蹭對方溫熱的掌心。蹭著蹭著,他忽而想起一事來,猶豫地開口:“姑父,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孟知味眉眼柔和:“你說吧。”
聽見準確的答複後,葉柏又躊躇片刻,然後先將這些日子以來聽到的“葉家往事”全盤托出,接著才困惑道:“姑父,那些人都說子嗣為重,是真的嗎?”
“為何你與姑母的阿翁,就並不在乎呢?”
聞言,孟知味愣了愣,笑道:“先不提女子不如男的認知是多麼的淺薄、世人眼中所謂的男子傳承香火是多麼的愚昧,於我而言,你的姑母和阿姐才是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人活一世,能讓自己與看重之人過得快活自在,才是頂頂要緊的事。”
葉柏年歲還小,將這一番話翻來覆去地在腦袋裡琢磨許久,仍然有些似懂非懂。
一時間,屋內無人開口,沉默許久。
就在孟知味以為他已經快要去見周公時,葉柏突然拋出一個問題,憂心忡忡道:“那謝司業呢?即便阿姐如阿婆、姑母這樣隻誕下一位小女郎,他也會心無嫌隙,事事以阿姐為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