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送走新一批知青,日子好似平靜下來了。
懷江縣獨創的懷江紅磚在供完大橋後,又陸陸續續在臨江省接了不少單子。
也因此,整個臨江省當中,懷江縣交的稅是最多的。
省裡的季主任對林炎城這個縣主任也越加滿意。
美中不足的是,他似乎以為懷江縣有錢,上頭送過來的勞改犯都往他這邊送。
林炎城哭窮,“季主任,我們懷江縣的勞改農場已經裝滿了。連下腳的地兒都沒了。還往這邊送,您說您也不能隻逮到一隻兔子宰啊。下麵有那麼多縣呢。”
季主任斜睨他一眼,見他一把年紀還學小年輕耍賴,心裡悶笑,麵上卻是板著臉,“我這不是獎勵你嘛。你們縣天天要開荒,沒人怎麼開啊?”
林炎城抽了抽嘴角,這叫獎勵?這叫殺富吧?林炎城攤了攤手,無奈道,“可他們年紀都那麼大了。頂多也就能撿撿麥穗,鋤頭都抗不起來有什麼用。”
季主任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這些人都是勞改犯。你不要拿普通社員的標準對待他們。要讓他們通過勞動改造。你怎麼就聽不明白呢。要不是你一直沒能搞明白,我為啥源源不斷往你手裡送人啊。還不是想提醒你嗎?”
林炎城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他有點為難,“季主任,勞改農場是真裝不下了。我打算再蓋個勞改農場。您看?”
季主任摸摸下巴,想了好一會兒。
蓋個勞改農場可不簡單。首先地方得有吧。還有管理人員也得有。
管理人員得是轉業軍人,好好的軍人不當,誰會轉業啊?
眼見著他要拒絕,林炎城連忙補充,“長江裡有幾個小島,我打算讓他們去開荒。最妙的是周圍都是水,沒有船,他們插翅也難飛。”
季主任一拍桌子應了,“行。這事就交給你辦吧。隻要你確定不讓他們逃了。那就行。”
“逃不了。他們年紀都大了。哪遊得了長江啊。”林炎城信心滿滿。
季主任想想也是。那些小島可都是在江中間,年輕男人都未必能遊過去,更不用說年齡大的老人了。
有了首肯的林炎城喜笑顏開,甚至還誇下豪言,“新建了勞改農場,我就不怕您再往我這邊送人了。”
季主任之前要把勞改犯安排給其他大隊,他們一個個頭搖成撥浪鼓,嫌棄得不行。倒是林炎城話裡話外雖有諸多抱怨,但是他會儘心儘力想法子。輕易不會駁他麵子。
季主任滿意得直點頭,“這可說好了,以後再有人,我就往你那送,可不許推辭。”
林炎城嬉皮笑臉起來,“如果您這邊能給撥點款,那就更好了。”
季主任笑罵道,“滾犢子!你就比彆人多交那幾千塊錢的稅。生怕吃了虧。成天惦記這點錢,瞧你那點出息。”
林炎城繼續沒正成地笑,“我要什麼出息,我要錢!”
林炎城磨了好一會兒,季主任才答應,“給你一千,多了沒有。”
林炎城也不嫌棄,“一千就一千。”他還不忘提要求,“我想再買幾輛拖拉機。農機站那邊劃的定額已經用完了,您給調一下吧。”
季主任沒有一口答應,而是打了電話到農機站那邊問情況。
林炎城坐在位子上靜靜聽著。
撂下電話,季主任對上林炎城眼巴巴的雙眼,“陳山縣那邊今年沒有買拖拉機,他們可以劃三輛拖拉機到你們縣。”
林炎城樂得找不著北,一個勁兒地推他寫條子。
季主任寫完之後,遞給他的時候,突然問道,“你們縣的磚窯廠開得不錯啊。要不你發揚光大,幫幫其他省吧?”
林炎城接過條子,搪塞道,“隻有懷江兩邊的粘土才能燒出磚來。其他地方的不行。”
季主任有點失望。他雙手交握在一起,開始想彆的法子。
林炎城出了辦公室,收起嬉皮笑臉,跟劉福生一起去後麵領人。
這些勞改人員臨時住的地方並不衛生,林炎城站在外麵等,劉福生去辦手續。
等他出來的時候,後麵跟著一群人。
年齡都在五十以上,有男有女,身上都打著補丁,頭發淩亂不修邊幅。
但是其中有個人個子非常高,在一眾老頭老太裡分外紮眼。
林炎城驚訝地看向他,陳四新?他怎麼在這裡?
劉福生擔心社長會露出馬腳,立刻跑到他麵前,衝著他輕微搖頭,而後遞給他一個本子,上麵羅列了這些人的信息。
林炎城很快就在其中找到陳四新的名字,後麵還有走資兩個字。
這裡麵隻有他一個年輕人,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陳四新一直低著頭,他扶著旁邊一位腿腳不便的老者,所以沒能看到林炎城和劉福生。
林炎城神色複雜上了省委這邊的卡車。
往常他們都是坐汽車過來開會的,但是這回要帶這麼多人回去,自然要跟車。
上車的時候,陳四新扶完老者上車後,無意間一瞄,就看到林炎城和劉福生站在車頭那邊。
他倒是記不得劉福生了,但是對林炎城卻是記憶猶新。
看到他的時候,陳四新下意識低下了頭,在司機的催促下,爬上了汽車。
副駕駛隻能坐一個,劉福生也坐到車後座。
陳四新年輕,所以坐在最外麵幫忙擋風。
看他時不時照顧旁邊的老人,劉福生好像看稀有動物。
他輕聲咳了咳,“陳四新?你怎麼會成犯人了?”
陳四新微微打量他一眼,神色有點迷茫,似乎在想這人是誰。
劉福生心生鬱悶,解釋道,“好歹我也帶你們去各大隊宣傳。相處了一個星期,你不會記憶這麼差吧?”
陳四新這才想起來,“哦,你是林社長的助理。我想起來了。”
劉福生兩手插兜,提醒他,“現在已經不是林社長了。林炎城同誌現在是懷江縣主任。一把手。”
陳四新倒是沒有表現出很驚訝。事實上,他剛剛也猜到林炎城的身份不簡單了。如果林炎城還是社長,絕對不可能到省裡開會的。
劉福生繼續追問,“你呢?你不是大學生嗎?又不用下鄉。怎麼會成這副鬼樣子呢?”
劉福生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跟其他人一樣,對這些人持鄙夷態度。這些跟猴子一樣精的人居然也犯了事,止不定犯了多大的罪呢。
林炎城再信任劉福生也不可能告訴他,說這些教授大多都是冤枉的,將來會重新回到屬於自己的崗位上。
陳四新麵上有些許難堪,他當然聽出來,劉福生是在報複當年他們對他態度惡劣的仇。
他想發火,可在觸及旁邊老者那如枯樹枝一般的手,他又鬆開了,細聲細語地解釋,“我犯了事。被發配到這邊了。”
劉福生裝作沒聽見,掏了掏耳朵,“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陳四新忍著憤怒,又重新了一遍,這次聲音倒是大了許多。
劉福生哼了一聲,終於氣消了,沒再搭理他,也沒有追問他犯得是什麼罪。
陳四新鬆了一口氣,悄悄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正在假寐,他轉頭朝旁邊的老者道,“老師,我可能要連累你了。”
老者握緊他的手給他力量,老淚縱橫,“傻孩子,是我連累你還差不多。”
陳四新視線移向駕駛室。那邊有個玻璃窗,他可以清楚得看到林炎城似乎在跟司機聊天。
兩人說得很投契,司機心情格外好,嘴裡一直不停說著話。
陳四新對林炎城的印象還停留在他當初說的那句“雖說這是你頭一次輸,但我保證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他的斷言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