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豐鎮魚塘承包主邱小順, 這會兒正一身泥一身水的泡在魚塘中——
雖然地處北方,樂源縣這裡水域還算遼闊。
尤其是下轄的安豐鎮。
曾經因為種植的水稻麵積夠大, 再有魚塘眾多,安豐鎮這裡被媒體讚譽為北方的“小江南”——
最輝煌的時候,“安豐稻米”曾經和江南貢米並駕齊驅,不但是省優部優國優產品,更曾出口國外,給樂源縣帶來大量的外彙收入。
安豐石斑魚也因為肉質肥美為人稱道。憑借這兩項收入,安豐鎮國民生產總值曾經一舉躍入全省小鎮前三。
隻可惜那樣輝煌的經曆,早已成了曆史。樂源整個大生態環境崩壞的基礎上,安豐也沒有幸免。
先是安豐稻米沒辦法達到出口標準,產米隻能轉為內銷。
基於安豐大米的超高人氣, 一開始還頗受歡迎, 想著這麼低的價格,竟然能買到安豐米,還很是暢銷過一段。
可那樣的風光不過持續了短短一個星期——
口味今非昔比之下,國人也不買賬。
到現在, 安豐大米早已成為了曆史符號。
至於說對水質要求較高的安豐石斑魚也早就從安豐人的餐桌上消失。
收入大幅度下降之下,眾多安豐人不得不離鄉背井,同樣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
收入雖然比不上曾經安豐鎮輝煌的時候, 可好歹掙的錢可以養活老婆孩子。
但凡有一點可能, 邱小順也想和同齡人一樣, 背上行囊去大城市打工。不管是去工地搬磚, 亦或是做流水線工人, 都好過對著家鄉那幾畝稻田和怎麼幾乎沒什麼生機了的魚塘的絕望。
可邱小順不能——
曾經邱小順也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妻子賢惠, 父親雖然年齡大了, 卻不是一般的能乾, 下地乾活時一把好手。
下麵一兒一女,也都聰明伶俐。
往年家裡都是邱小順在外打工,老父親和媳婦在家裡照應孩子耕作土地。
可就在去年上,邱小順卻不得不辭了外麵的工作,背上行李回了家鄉——
父親股骨頭壞死,癱瘓在床,剛給老父親置換過股骨頭,那邊妻子又被查出了中期甲狀腺癌。
兩個孩子大的十七歲正讀高二,小的十二歲讀初一。
家庭的重擔一下全壓在了邱小順一個人的身上。
給父親和妻子治病,花光了邱小順所有的積蓄。後續治療的錢和兩個孩子的學費還沒有影。
把個邱小順給難為的,一夜之間頭發就白了一大半,一個人跑到母親的墳旁,呆呆坐了一宿。
可日子再難,也得過下去不是?
擦乾淨眼淚,邱小順還得麵對家裡的這種困境——
作為流水線工人,邱小順根本就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技能,要說唯一掌握的一門技術,就是安豐鎮經濟輝煌時,和父親一起承包過魚塘。
思來想去,想要掙錢的話,怕是也就這條路好走了。
回去說了一聲,父親和妻子也都同意了——
曾經的生活習慣,安豐人喜歡吃魚的還不少。
石斑魚什麼的自然彆想了,可弄些對水質要求低的,比方說鰱魚,鯉魚,鯰魚等還是可以的。
邱小順是個有事業心的人,想著既然要乾,那就乾大些,當下就從親朋好友那兒借了十萬塊錢,承包了一口三十畝的魚塘。
有父親邱旺田從旁指導,魚苗存活率還挺高。
滿想著春節時,就可以撒網撈出來一大部分售賣,到時候有了收入,家裡也能好過些。
卻怎麼也沒有想到,魚苗剛入塘那個月,就下了一場酸雨。
酸雨過後,魚塘中的魚苗直接死了個乾乾淨淨。
那會兒邱小順整個人都懵了,對著一塘漂浮起來的死魚,七尺高的漢子直接跪倒在塘邊,嚎啕大哭。
拄著雙拐的老父親絕望之下,差點兒一頭栽倒在魚塘裡,妻子擔憂之下,也再次病倒。
幸虧遇見了領著專家走遍全縣尋求治理方法的新任縣委書記盛禹。
盛書記第一時間聯係了相關部門,請他們幫著邱小順清理魚塘中沉降的酸雨,又讓銀行給邱小順辦理了專門扶植養殖戶的無息貸款五萬元。
等水質測試,可以養魚後,邱小順就又購買了一批魚苗。沒想到這才兩個月,竟然又要下酸雨。
聽到天氣預報的第一時間,剛吃完午飯在床上歪會兒的邱小順鞋都來不及穿,拖著一大卷曬穀物的塑料布就就往魚塘跑,兩個在學校上學的孩子也是懂事的,聽了天氣預報後,也都請了假,從學校趕了回來。
邱旺田拄著拐棍也跟著跑,汪玲驚得端著的一摞碗也碎了一地,手上還劃了長長的一道傷口,卻是連疼痛都沒感覺到。
等追出門外,一眼瞧見跑得太快,絆倒在地,拐棍摔出去老遠的邱旺田,汪玲趕緊跑過去攙扶,把人扶起來才發現,邱旺田臉上被磚頭磨破了一大塊皮,瞧著血淋淋的,不是一般的嚇人,剛想說先扶著邱旺田去衛生所看看,就被一把推開:
“玲玲啊,你彆管我,趕緊去幫小順……”
“爸,你行不行啊……”
“去,趕緊去……”邱旺田老淚直流,“魚塘那可是咱們一家人的命啊!”
要是再下一場酸雨,魚苗肯定還得全部死光,真是到了那樣的境地,邱旺田覺得,他就是拿老命來填還,也是不夠啊。
“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汪玲眼淚也控製不住,拐棍遞給邱旺田,就哭著趕去了魚塘。
邱旺田倚在牆上喘息著,嘴裡不住喃喃:
“我這個老不死的,怎麼還不死啊……”
要是自己死了,兒子的負擔就能減輕些吧?
真是這回的魚苗救不回來,他也彆活了,好歹省下些錢,讓孫孫孫女繼續上學……
等趕到魚塘那裡,幾口隔開的小些的魚塘,已經被邱小順和兩個孩子堪堪拿塑料布遮了起來,隻有最大的那口池塘,根本就沒有那樣大塊的塑料布之下,還敞著口丟在那裡。
邱小順沒辦法,吩咐兒女把和池塘通著的水口全都拿土給埋上的同時,他自己則一點兒防護措施都沒做,直接跳到魚塘裡,手持一個大網,拚命的舀了魚苗往能用塑料布勉強遮住的池塘裡送。
汪玲趕過來後,不顧剛動過手術不久,也跟著跳下來,一趟趟往旁邊的池塘裡運送魚苗。
至於說好容易蹣跚著走近的邱旺田,瞧著白了一半頭發的兒子和身體孱弱走起路來都有些搖擺的兒媳,渾濁的老淚再次湧了出來。
艱難的挪到孫女身邊,丟了拐棍,就幫著封土。瞧著爬在地上拚命挖土的爺爺,小孫女也哭了,抽泣著上前勸阻:
“爺爺你彆乾了,你去一邊歇著就好,待會兒又要腿痛了……”
“爺爺沒事……乖囡你甭管爺爺……趕緊封土幫幫你爸媽是正事……”瞧著孫女布滿泥漬的稚嫩臉龐,邱旺田幾乎是哽咽著道——
為啥老天爺就不開開眼啊!要是魚苗再死了,他這麼懂事的孫女說不定連學都上不成了!
話剛出口,就聽見邱小順那裡驚叫一聲:
“玲玲——”
卻是汪玲畢竟身體虛,這麼來回跑著,體力不支之下,竟然一頭栽倒在魚塘裡。
得虧邱小順離得近,不然非得出大事不可。
慌忙丟下網兜,上前扶起汪玲,連脫帶拽的弄上了岸,又是拍打又是掐人中,好一會兒汪玲才醒過來,睜開眼瞧見邱小順紅著眼睛跪坐在她身前,忙推丈夫:
“小順,你還在這裡乾啥呢?趕緊去繼續弄魚苗啊……”
“不了。”邱小順帶著哭腔道——
大魚塘魚苗那麼多呢,彆說雨馬上就要下來了,他根本不可能把魚苗運的過去,就是能全部舀到旁邊魚塘裡,也是不行的——
小魚塘承載能力有限,送過去的魚苗太多了,也九成九會翻塘。
汪玲一下軟在了那裡,絕望的看向魚塘——
難道就這麼著眼睜睜的看著魚塘裡的魚全都死掉?
那可真是跟公公說的似的,要了一家人的命啊。
沉重絕望的氛圍之下,兩個孩子也無疑嚇著了,圍在汪玲身邊,不停抹眼淚。
邱旺田一下一下的用力拍打著土地——
親身經曆過安豐鎮的興衰,再沒有人比邱旺田更明白,安豐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些年大家掙錢都掙瘋了,又是挖山,又是砍樹,還有各種汙染嚴重的小作坊……
根本就沒多少年,安豐的山成了荒山,清的能映出人影的河也成了臭水河……
可他們這些前人造的孽,為什麼要報應到孩子們的身上啊。
和他一樣想法的又豈止一個兩個?
眼瞧著稻田就該收了,真是這麼一場酸雨,不定會怎麼樣呢。田野裡到處都是想辦法減少酸雨壞影響的惶恐不安的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