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轉眼入了冬, 初冬這幾日又下起雨來,她的房子已經修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頂部還沒做好。這下雨天不好搭房梁,工匠們也沒有停歇,便去瓦廠挑瓦,希望能夠早點把房子蓋好。
這個時候的冬天比後世要冷上幾分, 偏偏這個地方又是那種陰冷潮濕的氣候, 雖然沒有下雪, 卻有著透骨的陰冷。工匠師傅們基本上都穿草鞋, 家裡條件稍微好一點的, 就穿一雙破舊的解放鞋。那種鞋子的鞋底是用橡膠做的, 腳背上是一塊軍綠色的帆布,比草鞋稍微防滑防凍一些。
裴靜姝看有人的腳趾生了凍瘡, 腫得像紅蘿卜一樣, 卻還穿著草鞋在冰冷沁骨的泥地裡乾活。
恰逢供銷社有人到生產隊來推銷雨靴, 裴靜姝也跟著眾人去湊熱鬨, 準備給每人買一雙。
生產隊的乾部大院現在正圍著許多人, 那供銷社的工作人員正口若懸河地說著:“這是回力牌的雨靴, 城裡人都穿這個,防滑又保暖, 這鞋子比你們穿的那種布鞋好多了,保證穿個十年二十年都穿不壞。”
——“賣得太貴了!六塊錢都可以賣四五十斤米了!”
——“就是, 小孩讀書一學期才五塊錢呢!買不起!買不起!”
眾人紛紛叫貴, 那工作人員又說道:“你們彆一聽六塊錢就覺得貴, 這叫一分錢一分貨,你按十年來算,平攤下來一年才六毛錢。穿著這鞋子走在青苔路上也不怕滑,一家人都可以穿。穿上這雨靴進城,你們也倍有麵子……”
當地的政府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下鄉來推銷一些工業產品,主要是希望人們能夠跟上時代的進步。雖說這種活動的出發點是好的,但這些產品的價格對農村人來說通常都偏貴,真正買得起的人少之又少,往常都無人問津。
不過最近幾個月承山大隊的人賺了一些錢,大家手上沒有把錢捏得那麼緊,倒是常見他們去供銷社買東西。
供銷社的人也聽了一些傳聞,再加上上次中秋節前的交流會在這個生產隊做得很成功,這次他們也多帶了一些雨靴下來,希望能夠推廣下去。
“我拿一雙吧!”一道年輕的聲音插進來。
“是劉興呀!最近賺了大錢了?”村民們問道。
劉興說:“賺什麼大錢?就算沒賺到錢,也不能虧待了自己,我媽就是舍不得花錢,下著雨還光著腳去乾活,在床上足足躺了兩個月,多的錢都花去了。”
劉家二嫂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倒也覺得劉興沒說錯。不過劉家最近肯定賺了錢,他們兩父子炸丸子去鎮上賣,聽說一次就可以賺好幾塊錢,也難怪現在花錢這麼大方。
圍觀的眾人也猶豫不決,這雨靴的好處顯而易見,下雨天穿著走遠路又不濕腳又暖和,還不怕泥濘。要知道農村大部分都是土路,一遇上雨天,不止一雙腳是泥,就連半個小腿都是濕的。
其實現在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還是拿得出六塊錢來的,但是這六塊錢就用來買一雙鞋子,還是覺得太貴。
那劉興交了錢,選了一雙四十碼的雨靴穿到腳上,彆提多洋氣了,看得周圍的人都蠢蠢欲動。
就在大家猶豫著要買與否的時候,一道清越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要十二雙。”
眾人紛紛回頭,看見門口帶著鬥笠的年輕女子,一個個都熱情的打招呼。
“裴幺妹也來了呀!”
“裴幺妹一出手果然闊氣!”
“唉喲!我這裡總共隻剩七雙了,你可以先把錢交了,改天直接來供銷社拿貨。”那工作人員笑眯眯地說。
雨靴這東西並不需要票,在這個地方也不限購,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大家都買不起,你讓他們敞開買,也沒幾個舍得花錢買一雙。
“靜姝,你買這麼多雨靴來做什麼?”有人便問道。
裴靜姝笑著取下鬥笠,走到簷下解釋道:“我看家裡的工匠師傅光著腳做活,怕他們萬一摔了跤出什麼意外,打算給他們每人發一雙鞋子。從金溝到瓦廠的路那麼滑,讓他們休息幾天,他們也不願意耽擱時間。”
眾人聽後都感慨不已,也有不少羨慕的,在裴靜姝家裡做工,不僅吃得好,還能得到一雙這麼貴的雨靴。
大家都覺得裴靜姝實在太慷慨,不過在裴靜姝看來,那些工匠值得這樣的待遇。他們辛辛苦苦做一天的活,工錢才不過幾毛錢,還要搬幾百斤一塊的石頭、築牆、擔瓦,一個月下來才得七八塊錢。
這樣廉價的勞動力,裴靜姝總覺得自己占了許多便宜,他們掙這些錢也十分辛苦。另外,她剛才說的那些話也確實是她的擔憂,鄉下的路太滑,要是出意外摔倒,那就不隻是幾塊錢的問題了。
“你真會考慮,以後你們家要請幫工,也跟我說一聲,我也來幫你。”供銷社的人玩笑說道。
裴靜姝淡然一笑,“你們拿鐵飯碗的,我可請不起。”
“隻要你開口,我絕對來。”
這話就多少有點曖昧的意思了,大家看那個供銷社的人也是個青年帥小夥,樣貌端端正正,口才還特彆好,便起哄道:“你以為說來就來,現在巴著給我們裴幺妹做活的都已經排到街上了,你這空著雙手還想來?”
“你把這些雨靴送給裴幺妹,或許還有機會。”
……
那小夥子順著大家的話說道:“要是真有機會,我送給你也無妨。”
眾人一片起哄聲。
饒是裴靜姝再怎麼不害羞,也經不起他們這麼折騰,當下就紅著臉搖頭說道:“你們就饒了我吧!我隻是來買雨靴的,這是72塊錢,我先把這七雙鞋子拿走了,剩下的五雙改天我再叫人去街上拿。”
眾人還想起哄,劉支書出來說:“你們一個個沒個正形,連人家裴靜姝的玩笑也開,靜姝是個正經人,你們嘴下留點德。”
大家這才沒再開玩笑了,裴靜姝和眾人打了招呼,拿著雨鞋便要走。那供銷社的小夥子見狀說道:“裴幺妹,你一個人拿的了這麼多嗎?我幫你送回家吧!”
裴靜姝哪裡敢讓他送,趕緊委婉說道:“不用了!我放在背簍裡就背回去了。”
那小夥子隻是笑看著是她,倒也沒有非說要送她回去。
和裴靜姝同住金溝的丁大哥見狀,接過她的背簍,“還是我來幫你背吧!正好我也要回去,就順路了。”
“不用這麼客氣,幾雙鞋子我還是背得起……”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對方就背起背簍走了。現在無論她上街或是去其他地方,隻要有東西背的話,通常在路上都能遇上幫手。她本就長得嬌滴滴的,再加上她也幫了周圍的人許多忙,大家都顧念著這份恩情,這種舉手之勞能幫就幫。
裴靜姝走了之後,眾人還在議論紛紛。
有人見那個供銷社的小夥子也是開得起玩笑的,就起哄說道:“謝同誌,你今年多大了呀?”
“這位大娘,你是要給我做媒嗎?”
“我看你的年紀也剛剛好,你要是沒娶媳婦,在我們生產隊挑一個唄!你看我們生產隊的姑娘,勤勞能乾,長得又漂亮,頭腦也靈活,不比你們街上的差。”
“那大娘你準備給我介紹誰呀?”
“剛剛不就走了一個嗎?她可是我們生產隊最有錢的人,也是我們生產隊的隊花,我們賣的蛋糕、月餅、涼粉全都是她做的,這麼巧的媳婦,你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第二個了!”
“這也要人家看得上我呀!你要幫我說成了,我給你包一份豐厚的媒婆禮。”那小夥子一點都不含蓄地說道。
“你們又在這裡亂點鴛鴦譜!小謝,我還有件事情要請你幫個忙,你和我過來一下。”劉支書把那姓謝的小夥子請了進去。
現在也沒有雨靴買了,那些沒有買到靴子的人現在又有些後悔起來,六塊錢雖然多,但是穿在腳上下雨天走路真的不會打滑。現在又是大冬天到了,沒有一雙像樣的鞋子,他們去城裡或者鎮上賣東西,腳也是冰冷的。
謝昀和劉支書一起進了房間,“劉支書有什麼事想問我?”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就是最近我們生產隊確實太招搖了一些,想問問這樣下去會不會惹事?”劉支書麵帶憂色地問道。
他們生產隊這些日子確實賺了些錢,但大家都是從那個特定的年代過來的,劉知書又身為村乾部,要是真的像以前那樣查下來,第一個倒大黴的肯定就是他。
本來這也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之前也有人賣小吃,隻是難保其他生產隊的人不眼紅,拿他們生產隊來大做文章。
“我當是什麼事,原來是這事呀!”謝昀笑著說道,“其實現在的政策在逐步放開,可能風向要變了,你看現在高考不就恢複了嗎?以前那些冤案,現在也在翻案,我大哥他們也翻了好幾起以前的冤案。我覺得這也許是一個好的開端,隻是未來會怎樣,誰也說不清楚。不過你謹慎一點是好的。”
謝昀是縣裡公安局長的小侄兒,這一層身份關係倒是很少人知道,大家隻知道他是河坎鄉供銷社的一個工作人員。
裴靜姝雖然有能力,人也長得漂亮,但是和謝家這樣的家庭相差還是挺大的,劉支書覺得這種身份地位相差太大的兩個人,最好還是不要去撮合了。
雖說現在已經告彆了封建時代,但留在一代人骨子裡的一些觀念還是很難根除,裴靜姝現在這樣就過得很好,若真的去了謝家這樣的家庭,能不能像現在這樣過得舒坦,那就難說了。
不過聽了謝昀的這番話之後,劉支書也暗地裡鬆了一口氣,又留謝昀一起吃飯。
謝昀擺擺手說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就不吃飯了,以後有機會我再來嘗嘗劉支書的廚藝。你們隊裡的那個裴靜姝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膽大聰明,讓你們整個生產隊都脫貧了。”
劉支書笑了笑,“她確實是個很優秀的女同誌,丈夫死了,自己一個人帶著女兒過生活,發憤圖強,還喜歡幫助鄰裡。你還沒有談對象?”
劉支書遲疑地看著謝昀,像他這種家世好,自己長得好,口才也好的人,應該不乏追求者。
謝昀道:“我倒是想談,就是沒有姑娘跟著我,劉支書幫我找一個?”
“你這是眼光太高才沒有找到,我認識的都是一些鄉下人,跟你門不當戶不對的,不敢給你做這個媒。”劉支書趕緊推脫說。
“鄉下人又怎麼了?我們這是要到群眾中去和群眾打成一片,向群眾學習,不能脫離群眾,我倒覺得你們鄉下的姑娘都挺樸實。”謝昀道。
劉支書隻是哈哈一笑,讓劉興去帶一些鮮炸的蘿卜丸子過來,送給謝昀回去品嘗。
裴靜姝買了雨靴回家,楊孟英聽了前因後果之後,心痛得念叨了半天,無外乎就是嫌裴靜姝又亂花錢。那六塊錢一雙的雨靴又不比幾分幾毛錢的東西,裴靜姝這一買就是12雙,花了70多塊錢,楊孟英感覺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裴靜姝聽她念了一通,這才慢悠悠地說道:“你既然不喜歡,那我就不用送給你了。”
“你還給我買了一雙?”楊孟英一聽自己也有,這才高興起來,“你少買幾雙就夠了,乾嘛買這麼多?這麼貴的鞋子,你還真是舍得。”
“我要是厚此薄彼,那些沒有得到鞋子的師傅又該怎麼想?他們儘心儘力幫我修房子,送一雙雨靴就當是我的心意吧!”裴靜姝說道。
楊孟英知道她是這個性子,也懶得再費口舌說了。她翻出唯一的那一雙小碼雨靴,穿在腳上試著走了一圈,心裡頓時又變得美滋滋的。
第二天又是趕集的日子,裴靜姝懶得再去街上,便讓楊孟英去幫她取剩下那五雙雨靴。正巧今天又是細雨綿綿的日子,楊孟英便穿著那雙雨靴出了門。
這一路上都有人問她的鞋子,楊孟英便一一介紹,臉都快要笑爛了。
走到斑竹林的時候,正好遇上一群人在嘰嘰喳喳地討論著。
楊孟英是個自來熟的,就主動打招呼:“我們這群人可真熱鬨呀,在聊些什麼呢?”
“我們在談高考恢複了,現在讀書又有用了。”
“可惜我家那個崽兒的成績太差了,考大學是沒望了!”
“趙大娘,彆這麼說,我看你孫子最近幾天都沒出去玩了,聽說在家裡複習功課呢!”
“他那麼差的成績,平時不努力,臨時抱佛腳,能有什麼用?隻希望他多念幾個字,彆像他爺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說起來我家小梅最近也特彆用功,還說期末要好好考試。這可要多謝那個裴靜姝了,要是沒有她,這些小孩子哪裡會這麼聽話,乖乖去學習。”
雖說現在對知識的重視程度算不上高,但是知識分子也一直都是人們比較敬重的。要是一個家庭能出一個讀書人,那也是一件光宗耀祖、值得炫耀的事情。而且現在想要從農村到城裡吃上鐵飯碗,也隻有讀書一條出路。
楊孟英聽到他們談起裴靜姝,不由得豎起了耳朵,“這跟裴靜姝有什麼關係?”
“你還不知道?裴靜姝是一隊那邊的有錢人,前段時間讓這些小孩兒拿柴去賣錢,現在又鼓勵這些小孩子好好學習,還說考上大學給他們交學費。”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這個裴靜姝可真是一個大好人。”
“難不成我們還騙你不成?你不知道我們隔壁有一對姐弟,今年上半年父母都死了,這對姐弟就跟著叔叔嬸娘一起過日子。他們嬸娘可不是一個好人,不僅不給這兩姐弟吃飽,還一心想把姐姐嫁掉。要不是他們撿柴去裴靜姝那邊賣錢,怕是早就要餓死了。”
楊孟英一聽有點印象,“那個姐姐是不是叫燕麗?”
“咦?你怎麼知道?”
楊孟英:“我就是裴靜姝的親媽,前段時間他們還天天來我們那裡賣柴,那兩姐弟撿得最多,我當然有印象。”
“原來你是裴靜姝的媽媽呀!真是巧,多謝你們倆母女,那些小孩子在你們那邊肯定很調皮吧,給你們帶去了很多麻煩!”
大家得知跟在後麵的這人就是裴靜姝的媽媽之後,都非常熱情地打招呼又道謝。
楊孟英本來是那種小肚雞腸的個性,和鄰居相處也不是特彆融洽,很少被人這麼誇過,一時間還被誇得老臉通紅,現在想起來也不覺得那些小孩子討厭,反而跟人客套道:“小孩子活潑一點也挺好的,其實他們都很懂事,有些小孩子家庭窮,連飯都吃不飽,讓他們撿點柴換點吃的也沒什麼……”
這些話原本都是裴靜姝說來勸她的,沒想到現在卻從她的嘴裡說出來。
眾人又誇她是一個大善人,難怪能養出那麼善良明理的女兒。
這些人的誇獎不帶虛偽的成分,而是發自內心的由衷的讚美,楊孟英還從來沒被人這麼誇獎過,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正巧幾個熟識的人也跟了上來,加入了他們的討論中。
“靜姝這麼好一個人就是命不好,還這麼年輕,男人就死了,旁邊還住著一個惡婆婆,時不時上門給她添堵。”丁大嫂感慨道。
“說的也是,顧明軒在時和死後,完全就是兩種不同的境地,以前還能裝裝和睦,現在卻是直接撕破臉皮了。”楊孟英自然不會放過這種機會訴說裴靜姝在顧家遭遇到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