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飛機, 謝穎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自家母親,華麗的貴婦裙、名牌墨鏡遮住大半張臉, 不像來接人, 更像是來走秀。
“穎穎!”許秋激動地朝她招手,將女兒的行李交給司機, 挽著人親親熱熱上車。
“你這麼久沒回來,媽媽想死你了。”
“我讓家裡阿姨做了一大桌菜,就等你回來了, 都是你以前愛吃的。”
許秋拉起謝穎的手,掩嘴笑, 滿臉“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你出國讀大學, 現在研究生讀完又工作了幾年回來,漂亮得媽媽都認不出來了。”
她輕歎:“我們一家三口,以後終於能每個節都一起過了。”
謝穎唇角彎起笑,眼投向窗外,聽著許秋在她耳邊絮絮叨叨。
車開進小區, 一抹風馳電掣的黑從窗外閃過,謝穎眨眼又看一遍,如果不是路旁的樹葉還在顫, 她都懷疑自己眼花了。
許秋揚揚下巴,家長說起自家孩子往事是總是興致盎然:“剛剛開車過去的, 虞家大兒子虞明朗,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們倆還一起玩過呢。”
虞明朗。
謝穎眉梢輕挑,目光投向黑影離去的方向。她腦海中交錯閃過張張男孩處於發育期各階段的臉, 止於高三畢業時那張憤怒的臉。又想起剛才如閃電般絕塵而去的車影,從小到大,他囂張不羈的做派倒是一點不落的承襲了下來。
不過,她和虞明朗“以前一起玩過”這句話並不準確。
倒退二十年,謝穎那時候才十歲,算是小區東邊的孩子王。西邊雖然沒有正經的“孩子王”,但基本上以虞明朗馬首是瞻。
她印象特彆深,有一次和西邊玩水槍戰,最後1vs2時,虞明朗耍詐,一槍擊中她的小跟班。她為了給小跟班報仇,瘋狂朝著虞明朗射水,他閃躲回擊,最後兩人水槍沒水了,她直接丟下水槍開始和虞明朗打架。
兩人打了半天,謝穎一招製勝,成了最後的贏家。
家中,謝智提前下班回家早已等候已久。門從外麵一打開,迎接謝穎的是一個寬厚的擁抱,謝智不斷拍著她的背:“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快把東西放下,菜都準備好了。”太久沒見女兒,謝智手忙腳亂地招呼著。
一頓家常飯,滿滿地擺了一桌子菜,謝穎胃口不大,吃幾樣後胃裡有些漲,抬頭對上謝智和許秋盛滿愛意又略帶補償性的臉,她握緊筷子繼續吃。
飯後,許秋坐在謝穎身旁笑:“老謝家泥腿子好幾輩,這下我女兒成才,我過兩天得好好祭拜一下祖宗。”
謝智點連連點頭附和:“你爺爺知道肯定高興,這不僅僅是大學生,還是吃過洋墨水的研究生。”
謝穎:“到時候我和媽一起去,我好久沒給爺爺上香了。”
謝家往上數好幾輩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到謝智時,下海打拚多年發跡。暴發戶謝智本人僅有小學文化,還是謝家給學校送了一袋大米換的,就一本小學畢業照,謝智成了謝家文化水平最高的人。
許秋先生下謝穎,二胎時操勞過度流產,孩子在腹中夭折後傷了身體無法再孕。謝智重感情,不願意和糟糠妻子離婚,又怕許秋自責,他直接去做了結紮。此後全心全力栽培獨女謝穎,發誓要栽個有文化的大學生出來。
茶幾上,一部土豪金手機在震動,謝智看了眼來電人,拿起手機上樓。
許秋在謝穎身旁興致衝衝地說著要請哪家哪家阿姨來吃飯,和她見見,炫耀之情不言而喻。
半晌,二樓沒有動靜,許秋多次往上看之後起身,交代說:“媽媽上去看看。”
過了好一會,許秋和謝智都沒有動靜,謝穎在一樓四處轉,家裡好像從來沒變過,十多年來,除了更換過電器,其他的大件定期保養,很少更換。
她目光掃過一周,冰箱旁多了個乳白色櫃子,與此處本該空蕩蕩的記憶出現偏差,十分突兀。
謝穎走到櫃子前打開看,裡麵居然是滿滿一櫃子的藥!
她皺眉,抽了幾樣出來看,格列齊特緩釋片、纈沙坦膠囊……
主要針對糖尿病和高血壓,還有幾樣心血管保健品。謝穎往櫃子裡翻,一張卡片掉落出來,是謝智的病曆卡。
這些藥的歸屬者不言而喻。她在國外隻知道謝智這幾年身體不太好,每次問到這個問題,夫妻兩人總是一言帶過說起彆的,生怕她再追問,搪塞過後馬上把話題轉到她身上,比如有沒有男朋友,什麼時候回國,多少歲結婚此類老生常談的問題。
回家的激動被一盒盒冷漠的白色藥盒衝淡一半,謝穎將東西全部放回原位,皺眉走上樓。
謝智書房棕紅色實木門前,謝穎附耳在門上,沒有聲響。
按照她原本的計劃,本該在半年後回國,許秋前一陣突然三天兩頭給她打越洋電話,還出國跑了好幾次,十分著急讓她回來。
許秋的著急一定事出有因。
書房內,謝智從煙盒裡抽出根煙,桌上煙灰缸裡已經有四五個煙頭,許秋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煙盒,眉間緊皺:“你彆抽了,醫生怎麼說的你忘了?彆公司的事情還沒解決,你這兒身體又出問題了!”
謝智轉過身背對許秋,手撐額頭,許久,他語氣沉重:“不然,讓小穎和馳揚實業的小兒子先處處看,萬一成了呢?”
許秋握煙盒的手一緊,她咬牙:“謝智,我隻有這麼一個女兒,你創業的時候穎穎還小,她吃了多少苦你不是不知道。馳揚實業的小兒子……私生子都三歲了!”
謝智手捂著臉,長歎:“我也隻有小穎一個女兒,當然心疼她。家裡的這些早晚都會交給她,可現在,就是個爛攤子,我身體你也知道,如果能有人投資,她的擔子也會輕不少啊。”
手心手背,都讓人肉疼得做不出選擇。許秋跌坐在沙發上,眼眶泛紅:“穎穎小學想上個鋼琴班,家裡那時候錢都買房子了,公司又剛好有事,我想著,等以後有錢了,她喜歡什麼我就給她買什麼。後來家裡有錢了,我什麼都還沒來得及給她買,她就出國了。現在她回來,我都還沒問問她現在喜歡什麼,就要先讓她承擔這麼多壓力。”
地板濕了一塊,許秋抽紙擋住臉,她是個陪丈夫走過豐富風風雨雨、人人稱讚的好妻子,卻不是個好媽媽。總是有樁樁件件的事擋在“好媽媽”的路上,她輕而易舉地被攔在了這一頭。
許秋在哭,謝智安慰她。
謝穎輕手輕腳離開回房間,她坐在床頭怔楞了許久。在國外,她一人吃飽全家不愁,回國才一天,她恍然發現自己身上原來還有一副擔子,一頭挑著她日漸年邁的父母和瀕臨危及的家業,另一頭是看不清、理不透的未來,重若千斤。
謝穎癱靠著牆,她輕車熟路從床頭櫃上的手提包裡拿出鐵盒,抽出一支細長的女士煙夾在指尖點燃。
臥室門被從外麵打開時,床頭煙霧繚繞,謝穎將煙摁滅:“媽,你怎麼來了?”
許秋的眼睛還有些紅,她打開窗戶,語氣中是不讚同:“怎麼出國以後還學會抽煙了,女孩子不要抽煙,再說了,抽煙對身體也不好!”
謝穎笑了笑:“嗯,平時抽得少,以後注意。”
她沒解釋,抽煙這事,在出國前她就會了。
高一那年她剛到全市最好的高中,壓力極大,她學的很吃力,第一次月考時是班上倒數,老師說,下次月考還在倒數就要喊家長。那時候謝智事業正忙,許秋陪著他全國到處出差。
那天回家她繞了條遠路,幽靜的巷子裡,男人硬挺的五官畫風不羈,他高高瘦瘦立在牆邊,學校夏季校服的扣子沒扣全,彈了彈煙灰,和身邊朋友漫不經心說話:“沒有什麼事是抽一根煙解決不了的,彈彈煙灰,煩心事掉一地。”
朋友笑:“虞明朗,你能有什麼煩心事?”
“青春期的煩惱不行?”
走出巷子,謝穎鬼使神差地在轉角的小鋪子謊稱“幫爸爸買煙”,她到現在都還記得,被第一口煙嗆出眼淚的滋味。
艱難地抽完一根,她忽然想起一嘴煙味回家該怎麼解釋?
果真是,青春期的煩惱。
謝穎抬頭,彎唇笑:“媽,我年齡不小了,國內也沒什麼認識的,你要是有什麼不錯的資源,可以給你女兒介紹介紹。”
許秋馬上回頭:“你答應相親?”
謝穎聳肩:“我都可以。”
許秋喜笑顏開:“隻要你有這想法,媽搶也給你搶一個來。你確定是認真的?”
“嗯。”
許秋一拍手:“我馬上回去給你安排!”
許秋走後,房間又恢複到安靜。謝穎重新點燃一根煙,她吸一口,猩紅色火點迅速往上跑,她架著煙在煙灰缸彈灰。
一截灰柱掉落,她目光盯著,彎唇,輕笑出聲。
回家兩月,謝穎幾乎沒有休息,處理完手頭事後馬上進入公司熟悉業務,了解現狀,原來公司因為在建樓盤同時開發了一項度假村項目,度假村項目前期處理不善,大量資金流將公司套牢,在建樓盤那又出了問題,一時間資金鏈斷裂,債台高築,急需資金注入。
連續加了好一段時間的班,放在桌邊手機在震動,謝穎接起:“媽,怎麼了?”
許秋念念:“穎穎,今晚的晚宴你記得去,禮服已經交給助理了。彥泓也去,你仔細打扮點。”
肖彥泓,馳揚實業的小兒子。
“嗯。”謝穎漫不經心地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