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前院,花廳中,席麵已經鋪開,紅木製成的八仙桌上放著各色珍饈,淺青羅裙的侍女們正為來客們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空中劃出一線,傾瀉於鏤刻著卷雲紋的玉杯之中。
一名寶藍色錦袍的男子端起玉杯,淺酌了一口,一雙桃花眼中攢起笑來,對一旁的沈欽溫聲道:“我在揚州城時,便頗愛這桃花釀,還特地從酒家問了方子來。說是要以新采的桃花混以酒曲,碾碎後放在壇中,隻釀三日便成。
“其餘的美酒皆是愈久愈是濃醇,唯獨這桃花釀,時日一久,便淡了其中的香氣。”
他手裡端著玉杯,目光也落在其中晃蕩如月色的琥珀色酒液中,有些扼腕地輕聲開口:“因而,一旦到了四月,人間芳菲落儘,這桃花釀自然也就不複存在。可謂是一年隻得一個時節的佳釀。不知為何,如今已是秋節將至,相府中卻仍舊能夠取出如此濃醇的桃花釀?”
“不知著作郎可否告知一二?”
說話之人,正是自揚州歸來的五皇子,李宴。
而一旁的沈欽自不吝嗇,隻擱下手中的玉杯便道:“桃花釀最重要的一環,便在於新鮮的桃花瓣。相府中春日清晨采下桃花後,便立時封凍於冷室內。何時想要釀桃花釀了,便自冷室中取出一籃。如此一來,雖比不上春日裡新采的桃花,但至多也隻損一二分風味,並不要緊。唯獨成酒的色澤比新鮮桃花要暗沉許多,因而才用玉杯盛放。”
“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李宴輕輕一笑,又取過一盞淺酌一口,輕聲道:“著作郎這份巧思,是李宴自愧弗如了。”
“這份巧思,並非出自微臣之手,殿下錯讚了。”沈欽輕笑了一笑,目光落在杯中的桃花釀上,視線柔和了幾分:“是舍妹自幼喜好合香一道,見冬日裡百花凋零,難以取得足夠的花瓣來製香藥,以至於合香時隻能用早幾月前的乾花,或是碾好的香藥來合,使合出的香也失了幾分靈動,這才想出了這個法子。至於以玉器盛放,本也是舍妹偏好。”
“不曾想,最後被府中的酒匠見了,倒也漸漸用到了釀酒一道上。”
沈相素來謹慎,既在諸皇子中屬意於李宴,自然早就將他在揚州城的一言一行查了個透徹。
許是母親帶發修行,常伴青燈古佛,李宴身邊也是十分清淨,連一侍妾也無。素日在揚州城中,不是去陪伴自己的母親,便是去赴一些諸如曲水流觴,春日宴等文人小宴。
對詩酒琴棋一道,皆是頗有見解。
更為難得的是,除此之外,他還與棠音一般,醉心於香道,在揚州城中,曾為了一爐熏香的秘方,而連續登門一戶賣香藥的小鋪子足足一月,即便每次隻買一兩種,也是近乎將整個鋪子的香藥都買了下來,才打動那賣香藥的夫婦鬆了口,將方子給他。
麵對百姓尚且如此,可見是個真正性子溫潤,不會以權欺人的。
畢竟自家妹妹性子溫軟,若是他日嫁了個秉性凶戾的,勢必要遭人欺負,他也自是放心不下。
他正如此想著,一旁的李宴也如他所想一般,擱下了手中的玉杯,順著他的言語淺笑著接過話來:“我在揚州城也聽過沈家姑娘的聲名,城中皆傳,沈姑娘在合香一道頗有造詣,是京城貴女之最。其中尤擅的清香與淡香兩道,更是無人可比。”
唯一令他可惜的,便是沈家貴女身份嬌貴,她親手合的香自然也不會流落到街市上。一直以來,隻能聞其盛名,而從未真正得過一爐。
今夜接了沈府的拜帖,也是為香而來,可惜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問沈家之人討要。
畢竟是未出閣的閨秀,如何開口,都似有些唐突了。
而首座上,一直未曾開口的沈厲山聞言,終於淡淡掀起了眼皮,往此處看來。
仿佛是洞穿了李宴的心思,沈厲山淡聲開口:“香乃君子之道,小女擅長製香在京中不算什麼秘事。若是五殿下覺得傳聞有誤,那便由小女來席間親手製一爐,便見分曉。”
李宴雖無懷疑之意,但見沈相如此開口,又確實對沈家姑娘的製香手藝十分好奇,便也隻推讓幾句,便順著主人家的意思應下。
沈欽見此,便也側首對一旁立著的侍女輕聲道:“去請棠音過來。”
其實他心中知道,開宴時他已遣人去請過一茬,但不知為何,卻沒能將棠音請來。
沈欽心中隱隱有些擔憂,卻也隻能安撫自己,是女兒家愛美,梳妝打扮時耽擱了一會,再遣人催一催便好。
他這般想著,又與李宴飲了幾杯,終於有一位侍女回到了宴席上。
可卻不是方才遣去那位,身後也未見棠音。
隻見那侍女腳步慌亂,於沈厲山身旁急急低語了幾聲,沈厲山本就冷肅的麵孔,愈發籠上了一層寒霜,而寒霜之下,卻又陰雲暗籠,隱有幾分山雨欲來之勢,甚至不顧主人之儀,中途離席,直至一炷香後方才回到席中。
但袖底的手卻始終緊攥成拳,也不知是擔憂還是惱怒之至。
抑或是,兩者兼有。
沈欽心底微微一驚,他還是了解自己父親的,沈相縱橫朝堂十數年,早已練就了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波瀾不驚之態,要讓他動容,那怕是棠音那真出了什麼事了。
他皺眉,趁著李宴與父親攀談的機會,也借故離開了花廳,在前院中尋到了方才的侍女,壓低了嗓音急聲問道:“棠音那可出了什麼事?”
那侍女麵色煞白,顯然是嚇得不輕,見是大公子發問,身子一顫,帶著哭腔道:“大小姐不見了。”
沈欽聞言心中重重一跳,緊聲追問道:“她是在何處不見的?可差人去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