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冬至過後,棠音再未曾去過長亭宮。
七皇子這三個字,也成了白芷與檀香心照不宣的禁忌,無論說什麼話,都小心翼翼地避著這三個字。
在她們的避諱中,冬雪漸融,相府中也一日一日地漸漸忙碌起來。
出入的,儘是為她籌備嫁妝而來的各路商戶,間或,還有幾位宮中的禮儀女官。
在她們的教導與指正下,棠音也漸漸褪去了往日裡少女的青澀,愈發柔婉而嫻靜,一如眾人心中太子妃該有的模樣。
當冬雪褪儘,道旁的海棠生出新綠之時,那一張朝野中等候了數年的賜婚聖旨,終於浩浩蕩蕩地送到了相府。
當日,相府中的門檻幾乎被賀喜的眾人給踏破,沈欽幫著沈相與薑氏在前廳中疲於應付,而不方便露麵的棠音正與昭華兩人一道躲在她的閨房中,一壁吃著茶點,一壁講著小話。
昭華正與棠音抱怨著,近日裡儷貴妃看管她看管得愈發嚴苛了,今日還是裝病才能出來看她時,春風也將前廳裡熱鬨的動靜儘數帶來,使得昭華擱下了手裡的茶盞,忍不住哼了一聲:“這群趨炎附勢的朝臣,簡直就像是聞到了肉味的野狗一般,一個個的,可真是不甘人後。”
棠音隻輕垂下眼,並不在意道:“你也說了,趨炎附勢罷了。”
昭華見她如此,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幾眼,一雙秀眉蹙起:“棠音,今日也算是你的喜日,我怎麼看不出你有高興的樣子?”
“是嗎?”棠音回過神來,輕抬了抬唇角,隻低聲道:“許是這樁婚事自數年前便已有了風聲。如今拖了許久,再落下來,隻覺得順理成章,而不覺有什麼驚喜與意外之處了吧。”
“也是。”昭華聽她這般開口,倒也未曾再往旁處想,隻隨意自椅上起身道:“在這裡聽他們說這些,總覺得悶得慌,你既不去前廳裡,那倒不如隨我去市井間走走,就當散散心。”
棠音也覺得久坐得有些心浮,便也輕頷首,隨著昭華站起身來。
兩人一道行至廊下,還未行出月洞門,便險些與慌慌張張自前院小跑過來的檀香撞了個滿懷。
“怎麼冒冒失失的?”棠音下意識地往花廳的方向望了一眼,輕聲道:“是不是花廳裡出了什麼事?”
檀香搖頭,方想開口,一抬眼,卻見昭華正站在棠音旁側,一張小臉霎時漲的通紅,硬生生地將方要出口的話給咽了回去。
昭華卻已看出了端倪,柳眉一挑,隻冷嗤道:“怎麼,還有什麼是本宮聽不得的嗎?”
棠音見此,便也輕彎了彎杏眼道:“昭華不是外人,你但說無妨。”
畢竟,若真是花廳裡出了什麼亂子,事關宮廷,昭華也是遲早會知曉的,也並沒有瞞她的必要。
可檀香卻仍是一臉的為難之色,直至昭華的麵色淩厲起來,這才顫抖著嗓音低聲道:“小姐,是長亭宮裡的盛公公傳了七皇子的口信過來,邀您明日清晨,城郊十裡亭相見。”
棠音麵上的笑影頓收,一雙鴉羽般的長睫輕輕垂落,於微寒的春風裡,輕顫如蝶翼。
“李容徽?”一片靜謐中,還是昭華率先開了口。
最初的訝異後,昭華那張豔麗的麵上愈是落了一層寒霜,立時便厲聲道:“你便是這樣做下人的?什麼話都往主子跟前傳?”
她說罷,猶不解氣,隻反手握著棠音的手腕皺眉道:“棠音,我素來沒聽過相府與他有過什麼來往。且今日是你的喜日,他不來賀喜也就算了,還邀你私下相見,分明是沒安好心——”
昭華的話音落下,棠音也輕聲開口:“檀香,去回了吧。便說相府中事忙,無瑕相見。”
“是。”
倒春寒的天氣裡,檀香額上已出了一層細汗,聽棠音這般開口,忙低低應了一聲,快步往旁側退下。
昭華見此,這才滿意了幾分,眉梢微舒,隻牽著棠音繼續往外走去,一壁走,一壁忍不住繼續抱怨道:“畢竟他是什麼性子,宮中隨意打聽幾句都知道。如今北城征戰在即,驟然邀你相見,指不定是想拿住你,以你的性命要挾相府——反正,必沒什麼好事。”
棠音神思仍有些恍惚,直至昭華說完了,這才緩緩回過神來,眸光輕輕一顫,遲疑了良久,還是忍不住低聲問道:“北城征戰……他身為皇子,此事又與他有什麼關係?”
“你不知道——”昭華一愣,旋即也笑:“也是,你這幾日裡都在忙著自己的婚事籌備,想來也無瑕關心這些有的沒的。北城軍情告急,原本確實與他無關。聽說是他自己上了折子到父皇跟前,自請去北城戍邊。”
片刻的靜謐,唯有庭院中的春風攜裹著三兩朵落花於兩人裙裾邊輕盈而過,帶來幾分冬節未散的寒意。
棠音的語聲便混在這微寒的春風之中,比往日裡放得更輕些,輕得令人聽不出話中的情緒。
“陛下同意了?”
“父皇近日身子不好,不理朝政。是李行衍下令準許的。畢竟如今北城裡是個什麼境況,人人皆是心知肚明。這般燙手山芋般的事,有人肯主動攬下,李行衍豈有不答應的道理——”她正說著,卻見身邊的棠音不知何時已停下了步子,獨自一人立在廊下,便略有些訝異地回過身去,喚道:“棠音?”
棠音獨自立在廊下,微垂著眼,有些畏寒似地攏緊了身上並不算厚實的羽緞麵鬥篷,語聲有些顫抖:“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餘地?”昭華輕嗤了一聲:“明日正午,大軍就要開撥出城。如今箭在弦上,再想反悔,那可是軍令論處。”
隨著昭華的語聲落下,見棠音仍舊低垂著眼,靜立在原地並不抬步,便笑著走過去,挽過了她的手:“可彆管這些不相乾的事了。聽聞天香樓裡換了一位大廚,你快與我一道過去,嘗嘗玫瑰酥還是不是原來的味道——”
她一壁笑著,一壁步履輕快地帶著棠音往月洞門外走去。
唯有庭院中的春風卷過樹梢的新葉,簌簌有聲。
*
一夜更漏冗長,待天邊微白時,昨夜通宵宴飲的相府仍在沉寂之中,卻有一身姿纖細的少女,快步自廊下走過。
軟底的繡鞋踏在青石地麵上,一路輕軟無聲,須臾便出了月洞門。那纖細的身姿微微一側,便又自半開的角門中出去,步上了等在相府門外的車輦。
“去城郊十裡亭,要快。”她放低了嗓音,輕聲催促坐在車攆上的榮滿。
榮滿與檀香對視了一眼,眼底都有些不安之色,但終究也不敢違她的意,隻好應聲將手中馬鞭落下,疾聲催馬。
駿馬絕塵而去。
城郊十裡亭中,清理乾淨的青石桌麵上,鋪著一張雙陸棋盤,上頭黑白檀香子兩兩對陣,相顧無聲。
而一身玄色氅衣的男子獨自坐於亭中,修長的指尖緩緩轉動著兩枚晶瑩的白玉骰子。
骰子之間碰撞的聲響清越而微弱,是這靜謐的十裡亭中,唯一的聲響。
——直至一陣馬蹄聲急促響起,車輪碌碌碾過道旁荒草的聲音緊隨其後,驚起一路寒鴉。
李容徽豁然抬起眼來,往聲來之處望去。
在他的視線之中,一輛鏤刻著相府徽記的馬車匆匆於道旁停下,錦緞簾子被一雙纖細的玉手微微掀起,露出一張柔白的小臉。
依舊是記憶中熟悉的模樣,隻是褪去了幾分青澀。
似乎也輕減了幾分。
小姑娘也遠遠便望見了他,卻隻輕輕垂下了視線,與榮滿檀香吩咐了兩句,便踏著小竹凳下了車輦,緩步向十裡亭走來。
李容徽寸步未移,一雙淺棕色的眸子定定地望向她,眸底暗色微湧。
一些這些時日中升起過的陰暗念頭,刹那間,便要將他吞沒。
這些時日,夜深人靜,午夜夢回之時,每每想起冬至那日小姑娘的一字一句,甚至單單隻想起‘皇嫂’二字時,都覺如霜刀貼骨而過般,森涼而凜冽的痛意,令人難以忍受。
卻也令人清醒。
他原以為自己還有漫長的光陰去籌謀,去算計,去不擇手段得到他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