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夕顏(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0857 字 6個月前

淒楚一笑,既然我明了如斯,何必又要徒增傷感。

斯人已去,當今太後意指桐花台太過奢靡,不利於國,漸漸也荒廢了。加之此台地勢頗高,又偏僻,平日甚少有人來。連負責灑掃的宮女內監也偷懶,扶手與台階上積了厚厚的落葉與塵灰,空闊的台麵上雜草遍生,當日高華樹木萎靡,滿地雜草野花卻是欣欣向榮,生機勃勃。

我黯然,再美再好的情事,也不過浮雲一瞬間。

清冷月光下見台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愛。花枝纖細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無芬,單薄花瓣上猶自帶著純淨露珠,嬌嫩不堪一握。不由心生憐愛,小心翼翼伸手撫摸。

忽而一個清朗聲音徐徐來自身後:“你不曉得這是什麼花麼?”

心底悚然一驚,此地偏僻荒涼,怎的有男子聲音突然出現。而他何時走近我竟絲毫不覺。強自按捺住驚恐之意,轉身厲聲喝道:“誰?”

看清了來人才略略放下心來,自知失禮,微覺窘迫,他卻不疾不徐含笑看我:“怎麼婕妤每次看到小王都要問是誰?看來的確是小王長相讓人難以有深刻印象。”

我欠一欠身道:“王爺每次都愛在人身後突然出現,難免叫人驚惶。”

他微笑:“是婕妤走至小王身前而未發覺小王,實在並非小王愛藏身婕妤身後。”

臉上微微發燙,桐花台樹木蔥鬱,或許是我沒發覺他早已到來。

“王爺怎不早早出聲,嬪妾失禮了。”

他如月光般的目光在我臉上微微一轉,“小王見婕妤今日大有愁態,不似往日,所以不敢冒昧驚擾。不想還是嚇著婕妤,實非玄清所願。”他語氣懇切,並不似上次那樣輕薄。月光清淡,落在他眉宇間隱有憂傷神色。

我暗暗詫異,卻不動聲色,道:“隻是薄醉,謝王爺關懷。”

他似洞穿我隱秘的哀傷,卻含一縷淡薄如霧的微笑不來揭穿。隻說:“婕妤似乎很喜歡台角小花。”

“確實。隻是在宮中甚少見此花,很是彆致。”

他緩步過去,伸手拈一朵在指間輕嗅:“這花名叫‘夕顏’(2)。的確不該是宮中所有,薄命之花宮中的人是不會栽植的。”

我微覺驚訝:“花朵亦有薄命之說麼?嬪妾以為隻有女子才堪稱薄命。”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不過須臾淺笑向我:“人雲此花卑賤隻開牆角,黃昏盛開,翌朝凋謝。悄然含英,又闃然零落無人欣賞。故有此說。”

我亦微笑:“如此便算薄命麼。嬪妾倒覺得此花甚是與眾不同。夕顏?”

“是夕陽下美好容顏的意思吧。”話音剛落,聽他與我異口同聲說來,不覺微笑:“王爺也是這麼覺得?”

今晚的玄清與前次判若兩人,靜謐而安詳立於夏夜月光花香之中,聲音清越宛若天際彎月,我也漸漸的放鬆了下來,伸手拂了一下被風吹起的鬢發。

他是手扶在玉欄上,月下的太平行宮如傾了滿天碎鑽星光的湖麵,萬餘燈盞,珠罩閃耀,流蘇寶帶,交映璀璨。說不儘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

隻覺得那富貴繁華離我那樣遠,眼前隻餘那一叢小小夕顏白花悄然盛放。

“聽聞這幾日夜宴上坐於皇兄身畔歌唱的安美人是婕妤引薦的。”他看著我,隻是輕輕的笑著,唇角勾勒出一朵笑紋,清冷得讓人覺得淒涼,“婕妤傷感是否為她?”

心裡微微一沉,不覺退開一步,發上彆著的一支金鑲玉蝶翅步搖振顫不已,冰涼的須翅和圓潤珠珞一下一下輕輕碰觸額角,頰上浮起疏離的微笑,“王爺說笑了。”

他微微歎息,目光轉向彆處,“婕妤可聽過集寵於一身亦同集怨於一身。帝王恩寵太盛則如置於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我垂下頭,心底漸起涼意,口中說:“王爺今日似乎十分感慨。”

他緩緩道:“其實有人分寵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寵愛於一身而成為六宮怨望所在,玄清真當為婕妤一哭。”

我低頭思索,心中感激向他致意:“多謝王爺。”

“其實婕妤冰雪聰明,小王的話也是多餘。隻是小王冷眼旁觀,婕妤心境似有走入迷局之像。”

我垂下眼瞼,他竟這樣體察入微,淒微一笑,“王爺之言嬪妾明白。”

他的手撫在腰間長笛上,光影疏微,長笛泛起幽幽光澤:“婕妤對皇兄有情吧。”我臉上微微一紅,還不及說話,他已說下去:“皇兄是一國之君,有些事也是無奈,還請婕妤體諒皇兄。”他悠悠一歎,複有明朗微笑綻放唇際,“其實清很慶幸自己並非帝王之身,許多無奈煩擾可以不必牽縈於身。

我忍俊不禁:“譬如,可以多娶自己喜歡的妻妾而非受政事影響。”我複笑,“王爺美名遍天下,恐怕是很多女子的春閨夢裡人呢。”

他啞然失笑,金冠上翅須點點晃動如波光,繼而肅然,道:“清隻望有一心人可以相伴,不求嬌妻美妾如雲。”見我舉袖掩住笑容,道:“婕妤不信清所言?清私以為若多娶妻妾隻會使其相爭,若真心對待一人必定要不使其傷心。”

我聞言微微黯然失神,他見狀道:“不知為何,對著婕妤竟說了許多不會對彆人說的胡話。婕妤勿放在心上。”

我正色道:“果如王爺所言乃是將來六王妃之幸。嬪妾必當祝福。”略停一停,“今日王爺所言對嬪妾實有裨益。嬪妾銘記於心。”

他俊秀的麵容上籠上了一層薄薄的笑容,帶著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憂鬱,瞬間,像忽然飛起的風,像秋末鴛鴦瓦上一層雪似冷霜,帶了種無法形容的,沾染了黯然神傷的氣質,“婕妤不必致謝。其實清身為局外之人實是無須多言。隻是——不希望皇兄太過寵愛婕妤而使婕妤終有一日步上清母妃的後塵,長伴青燈古佛之側。”他的目光迷離,仿佛看著很遠的地方,背影微微的有如蕩漾的水波紋動。

我說不安慰的話。突然被他深藏的痛苦擊中,身上激靈靈一涼——原來,這其中曲折多端。舒貴妃似乎並非自願出家呢。即使身負帝王三千寵愛,也保不住他生後自己的安全。

宮闈女子鬥爭,不管你曾經有過多少恩寵,依舊是一朝定榮辱,成王敗寇。

然而前塵舊事,知道得多於我並無半分益處。

我走近一步,輕聲道:“王爺。若哀思過度,舒太妃知道恐怕在佛前亦不能安心。請顧念太妃之心。”

月光照射在玄清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種剔透的光澤。

他靜默,我亦靜默。風聲在樹葉間無拘穿過,漱漱入耳。

瞬間相對而視。忽然想起一個曾經看到過的詞“溫潤如玉”。不錯,便是“溫潤如玉”。隻那麼一瞬間,我已覺得不妥,轉頭看著彆處。台上清風徐來,鬢發被吹得絲絲飄飛,也把他碧水色青衫吹得微微作響。夜來濕潤的空氣撫慰著清涼的肌膚,我慢慢咀嚼他話中深意,良久,他語氣遲遲如迷蒙的霧:“夕顏,是隻開一夜的花呢——就如同不能見光不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吧。”

內心頗驚動,隱隱不安。銀線繡了蓮花的袖邊一點涼一點暖的拂在手臂上,我說不出話來。宮闈舊事,實在不是我該知道的。然而,舒貴妃與先帝的情事世人皆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愛情想來也是傷感而堅持的吧。

不知玄淩對我之情可有先帝對舒貴妃的一分。

抬頭見月又向西偏移幾分,我提起裙角告辭,“出來許久恐怕宮女已在尋找,先告辭了。”走開兩步,聽他道:“前次唐突婕妤,清特致歉。”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溫儀生辰那日是十年前母妃出宮之日。清一時放浪形骸不能自持,失儀了。”

心裡有模糊的絲絲溫暖,回首微笑:“不知王爺說的是何時的事,嬪妾已經不記得了。”

他聞言微微一愣,微笑在月色下漸漸歡暢,“喏!清亦不記得了。”

楊妃色曳地長裙如浮雲輕輕拂過蒙塵的玉階。我踏著滿地輕淺月華徐徐下台,身後他略帶憂傷的吟歎隱約傳來,不知歎的是我,還是在思念她的母妃。

“白露濡兮夕顏麗,花因水光添幽香,疑是若人兮含情睇,夕顏華兮芳馥馥,薄暮昏暗總朦朧,如何窺得兮真麵目。”(3)

夕顏,那是種美麗憂傷的花朵。有雪一般的令人心碎的清麗和易逝。

這是個濺起哀傷的夜晚,我遇見了一個和我一樣心懷傷感的人。

我低低歎息,這炎夏竟那麼快就要過去了呢,轉眼秋要來了。注釋:

(1)“桐花萬裡路,連朝語不息”:出自《子夜歌》。形容情人之間的恩愛與親密。

(2)、夕顏:其實是葫蘆花,多開牆邊角落,夕開朝謝,傳說為薄命花。

(3)、出自紫氏部《源氏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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