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意難平(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0874 字 6個月前

他卻道:“想陪著你都難。戰事告捷,還有許多事要部署,隻怕這些天都出不了禦書房了。”

心頭略鬆,道:“皇上勞苦國事,千萬要保重身子才好。”

一頓飯吃得辛苦,胭脂鵝肝在嘴裡也是覺得發苦沒有味道,卻不能在玄淩麵前失了神色,要不然就算籌謀了什麼也不便周全行事,決不能因一時氣憤而因小失大。隻一味顯出賢惠溫良的神色,為他布菜,與他說笑。才心知在宮中“賢惠”二字是如何的辛苦難捱,為保全這名聲竟連一分苦楚也不能說,不能露。感慨之餘不免佩服皇後的功底,與華妃之間似乎華妃占儘機鋒,可是無論贏與輸,她幾乎從不表現在臉色上,總是一副淡定的樣子。而這淡定之下,是怎樣的悲慟與酸楚,要在日複一日的清冷月光裡磨蝕和堅定成淡漠的雍容……

正想著,玄淩夾幾根油鹽炒枸杞芽兒在我碗中,溫柔笑道:“這個味道不錯,你也嘗嘗。”

我含笑謝過,望著這幾根油鹽炒枸杞芽兒,一時心中翻覆,如打翻了五味瓶兒一般說不出的難受。仿佛自己就是那幾根油鹽炒枸杞芽兒,被油炒,被鹽漬,幾經翻騰才被入了味兒,被置放在這精細的刻花鳥獸花草紋蓮瓣青瓷碗中,做出一副正得其所的姿態。

好不容易用完了早膳,李長來稟報說內閣眾臣已在儀元殿禦書房相侯良久。見他匆匆去了,方才沉著臉回到瑩心堂,慢慢進了西裡間。

槿汐曉得我不高興,遂摒退了眾人,端來一杯茶輕聲道:“小主喝點茶順順氣……”

我微一咬牙,作勢要將茶碗向地上摜去,想一想終究是忍住了,將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擱,震得茶水也濺了出來。我怒道:“很好。一個個都要欺到我頭上來了!”

槿汐陪笑道:“不怪小主生氣。溫儀帝姬的事過去沒多久,皇上就要恢複華妃娘娘協理六宮之權,未免太叫人寒心了些。”

我深深地吸氣,心中淒涼帶著深重的委屈和驚怒,卻另有一種愴然的明澈:帝王家本是如此,我又何必期求於他。

我默不作聲隻是出神,右手無名指和小指上戴的金護甲“嗤啦嗤啦”劃著梨花木的桌麵,留下淡淡的白色跡子。忽然“篤”敲了一下桌麵,冷冷道:“怨不得皇上這件事辦的叫人寒心,華妃家世雄厚,又有軍功,絕對不可小覷了。眼前是對付過去了,隻怕將來還要舊事重提。”我恨恨,“如今就敢冤我毒害帝姬,將來有了協理六宮的權力,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情形,隻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槿汐垂目看著自己腳尖,道:“西南戰事愈勝,恐怕這件事提得越厲害。這是遲早的事,小主得早早準備起來,才能有備無患。”槿汐神色恭謹的答:“原本眉莊小主得幸時皇上曾有意讓她學著六宮事務,隻是一來華妃娘娘壓製得緊,二來眉莊小主那麼快就出了事,這事兒也就擱下了。”

我緊緊抿著嘴聽她說完話,道:“眉莊是咱們一起進宮這些人裡最早得寵的,皇上自然另眼相看。可惜我得寵的晚資曆不夠,陵容就更不用提,出身更是不好。才剛你也聽見了,皇上的口風裡竟還沒有要放眉莊出來的意思……”

槿汐默默思索道:“外人倒也罷了,隻怕家賊難防。小主彆怪奴婢多嘴,今日早膳上浣碧姑娘未免太伶俐了些。”

我冷眼瞧著她,道:“你也瞧出來了。”

槿汐一點頭,“或許是奴婢多心了也是有的。”

我怔怔出了會神,終於端起茶碗呷了口茶,慢慢道:“並不是你多心,倒是難為你這樣精細,彆的人怕是還蒙在鼓裡。”我抑不住心底翻騰的急怒,冷冷一笑,秋陽隔著窗紗暖烘烘照在身上,心口卻是說不出的寒冷與難過。竟然是她,浣碧,存了這樣的心思。我對她這樣好,視如親生姐妹,她竟然這樣按捺不住,這樣待我!“這蹄子……”我沉吟著不說下去。

槿汐想了想,小心道:“那匹湖藍綢緞小主還要賞給浣碧姑娘麼?”

我怒極反笑:“賞。自然要賞。你再把我妝台上那串珍珠項鏈一並給她。皇上擺明了沒把她放入眼裡,我倒要瞧瞧這蹄子還能生出什麼事來!”

槿汐躬身道:“是。”

我又道:“我估摸著水綠南薰殿曹琴默生事多半是這蹄子走漏的風聲,恐怕連這次溫儀帝姬的事也少不了她的乾係。那木薯粉可不是她自作主張拿回來的麼?”

槿汐低頭默默歎氣:“真是人心難測,小主對浣碧姑娘這麼好,浣碧姑娘又是小主的家生丫頭,自小一塊兒,竟不想是這個樣子。如今隻不知道她偷偷相與的是華妃娘娘還是曹婕妤?”

我慢慢摩挲著光潔的茶碗,尋思片刻道:“我瞧著華妃不會直接見她,多半是通過曹婕妤。畢竟曹婕妤還沒有和我撕破臉。”我幽幽望向窗外高遠的碧藍天空,竟和我入宮那一日一樣的藍,一樣的晴朗,連那南飛的大雁也依稀是舊日的那些大雁,不由低低歎息,“這丫頭……原本也是冤孽,隻是她的心未免也太高了,白白辜負了我為她的一番打算。”頓了頓又囑咐:“你拿東西去時彆露了聲色,咱們要以靜製動。”

槿汐道:“奴婢明白,隻是小主已經明白還要與浣碧姑娘朝夕相對裝作不知,小主未免捱得辛苦。”

我望著窗紗上浮起絢爛彩色的陽光,不由道:“辛苦?隻怕來日的辛苦更是無窮無儘呢。”秋陽近乎刺目,強作歡顏的種種委屈,終於在無人時化作兩行清淚,蒸發在嫋嫋如霧的檀香輕煙裡。

初秋的陽光灩灩不遜夏日,紗窗隔斷的微光,拂了錦繡一身。浮光倒影如潮,心事嫋嫋如煙,在即將到來的風雨爭鬥之前,於清冽似碧的茶水中,驟然看到玄清雲淡風輕的笑,仿佛他依然指著一株小小開白花的夕顏笑問:“你不曉得這是什麼花麼?”我心中是記得的,那小小白花蕩漾出的漣漪,浮泛在我心頭。是那樣一個溫潤如玉的少年,在一個繁華的夏末星夜,目睹了我的隱藏的寂寞和哀傷。

玄淩的忙碌果然是真的,西南的戰事成為他最關注的事,全國的糧草軍用在他的安排下也有條不紊運往戰地,他的臉色總是疲倦,而疲倦之中,亦有欣喜。

我如常去儀元殿請安,卻在殿外見到恬貴人一張落寞臉色,見了我行過禮,忽然瞥見身後流朱手中的食盒,雙眸幽幽一晃,淡笑道:“婕妤姐姐費心,妹妹看不用勞煩去這一趟了,皇上有事不見人呢。”

我淡淡“哦”一聲,微笑道:“有勞恬妹妹告知。”輕緩的腳步卻未停下,裙裾輕移,一直向儀元殿走,隻留下恬貴人驚詫目光於身邊掠過。

卻是李長親自迎出來,“小主來了。皇上正在等著小主呢。”我無心去理會身後恬貴人會是怎樣的表情。人情如我,亦知是無法周全所有人的,我隻能周全自己。

也不去打擾他,默默取一片海棠葉子香印,置於錯金螭獸香爐中,點燃之後,那霧白輕煙便帶出了縷縷幽香,含蓄而不張揚。他喜歡在如斯清幽中應對繁複國事。我亦喜歡。如今的我,已經可以出入禦書房請安。

他給我這樣的特權,讓我的地位在後宮如雲的女子間越發尊崇。

午後的陽光疏疏落落,淡薄似輕溜的雲彩,浮在地麵上,是幽若的一個夢。我將香爐捧到窗前,玄淩正埋首書案,聞香抬頭,見我來了微微一笑,複又低頭。

然而我心裡明白,華妃之事帶來的委屈和怨氣並未因這樣的靜謐而消退。我猶帶微笑,得體地隱藏起不想也不該顯露在他麵前的情緒,對著他笑靨如花,溫婉中帶一些天真。這樣的我,他最喜歡。

而這樣的我,這樣的靜謐時光,適合我的衣袖不動聲色地帶起後宮的風雲雷動,於溫婉中震懾和壓製我的敵人。

此刻的他撫著一張精工畫作的地圖,山川江河,風煙疆土,久久凝視,目光定格於西南一帶,一瞬間變得犀利如鷹。他靜靜道:“朕將收複西南。嬛嬛,”他的目光專注於我,卻有豪情萬丈,“祖父手中失去的疆土,終於要在朕手中奪回來。”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笑容如三春枝頭的花朵,無限歡愉,“嬛嬛真心為四郎高興。”

他握著我的手漸漸有力,一字一字道:“撇開西南,還有赫赫對我朝虎視眈眈,年年意圖進犯,也是心腹大患。朕有生之年必定平除此患,不教朕的子孫再動乾戈,留一個太平盛世給他們。”

我不覺震動,這樣一個玄淩,是我未曾見過的。卻也為他的心願所感,反握住他的手,微笑道:“嬛嬛希望可以陪著四郎創下這太平盛世。”

他凝望我,深深點頭,眼中有堅毅神色,“嬛嬛。朕要你一直在朕身邊,你也一定會一直在朕身邊。朕的太平盛世裡不可以沒有你。”他的眼神太深,我微微有些害怕,卻也是感動,再抬頭那深深的眼神裡似乎噙著一弧清愁,轉瞬已經不見。

幾乎疑心是自己看錯了,那樣的神情不該出現在這樣的語氣裡,我無端迷惑起來,卻百思不得其解。也許,真的是我看錯了。

安靜停了一歇,方覺察到,心中原來密密交織著渺茫的歡喜和迷惘。

明媚的光影被疏密有致的雕花窗格濾得淡淡的,烙下一室“六合同春”的淡墨色影子,拂過他看我時的眼神,那原本略顯犀利剛硬的眉眼頓時柔和下來,無端添了幾分溫柔。

我隻柔聲道:“皇上對著奏章許久,也該歇一歇啦。”說著從食盒中取出用細磁碟裝的四色點心,百合酥、藤蘿餅、蜜餞櫻桃、梨肉好郎君,再取風乾的桂花細細灑入杯盞中,便是一盞沁人肺腑的花茶。

他擁我入懷,清綿的呼吸絲絲縷縷在耳畔:“今夜留在這裡好不好?”

我微笑出聲:“也是。還省了一趟鳳鸞春恩車的來回,皇上好打算呢。”這樣天真無忌的調笑,不過是仗著他的寵愛和憐惜。而在他眼中,我的言行都是可愛可憐的。

我輕輕埋首於他懷中,臉色緩緩淡漠下來。

到底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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