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是我的生辰,自玄淩要為我慶生的消息傳出,棠梨宮的門檻幾乎都要被踏破,尊貴如皇後,卑微至最末等的更衣,無一不親自來賀並送上厚禮。華妃固然與我不和,這點麵子上的往來也是做得工夫十足,連宮中服侍的尚宮、內監,也輾轉通過我宮中宮人來逢迎。後宮之人最擅長捧高踩低,趨奉得寵之人,況我剛封貴嬪,又有孕在身,自然風光無限。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我的得意,大抵如是。
這樣迎來送往,含笑應對不免覺得乏悶勞累,幾次三番想去太液池泛舟散心,流朱與浣碧都攔住了不讓,口口聲聲說湖上風大,受了風寒可不好。想想也是,四月池中不見荷花,惟有有雕欄玉砌起自芳池,再精美也失了天然神色。這樣幾次,我也懶得再出去了。
生辰前一日,玄淩特意親自領了賀禮來,金屑組文茵一鋪,五色同心大結一盤,鴛鴦萬金錦一疋,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綠毛狸藉一鋪,龍香握魚二首,精金筘環四指,若亡絳綃單衣一襲,香文羅手藉三幅,碧玉膏奩一盒。各色時新宮緞各八匹,各色異域進貢小玩意一。
我到底年輕,君王所給的榮寵尤隆,生活在金堆玉砌中,觸目繁華,虛榮亦不會比彆的女子少幾分,這樣從未見過的珍貴之物照耀得我的宮室瑩亮如白晝,心裡自然是欣喜的。而更讓我欣喜的,是玄淩的用心。他欣喜道:“朕很久前讀《飛燕外傳》,很好奇成帝是否真賜給飛燕這些寶物,朕想成帝給得起飛燕的,朕必定也給得起你。所以命人去搜羅了來,隻為博卿一笑。”
我笑靨甜美如花,俏然道:“這些東西的名字臣妾也隻在史書上見過,隻以為是訛傳罷了,不想世間真有此物。”
他把絳綃單衣披在我身上,含情道:“明日就穿這個,必然傾倒眾生。”
銀紫色鳳尾圖案的絳綃單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閃爍著孔雀藍的光澤。光澤幽暗,然而在日光下,必也奪目。我輕笑出聲:“何必傾倒眾生,嬛嬛不貪心,隻願傾倒四郎一人而已。”
他佯裝絕倒之狀,大笑道:“朕已為你傾倒。”
到了夜間清點各宮各府送來的賀禮,槿汐道:“獨清河王府沒有送來賀禮。”
很久以來,我並未再聽到這個名字,也不曾刻意想起。如今乍然聽到,已是和我的生辰有關,我不以為意,繼續臨帖寫字,口中道:“六王灑脫不拘,自然不會在意這些俗禮。”
槿汐亦笑:“奴婢聽聞王爺行事獨樹一幟,不做則已,一做便一鳴驚人,大出人意料之外。”
我取筆蘸墨,回想前事不覺微笑,道:“是嗎?”於是也不過一笑了之。
生辰的筵席開在上林苑的重華殿,此處殿閣輝煌、風景宜人,一邊飲酒歡會一邊賞如畫美景,是何等的賞心樂事。唯一不足的是重華殿離太液池甚遠,無水景可看。
這一日,簡直是我的舞台,周旋於後妃、命婦之間,飛舞如蝶。滿殿人影幢幢,對著我的都隻是一種表情,漫溢的笑臉。我無心去理會這笑臉背後有多少是真心還是詛咒。真心的必能和我一同分享這歡樂,而詛咒的,我的榮光與得意隻會讓她們更難受,這於我,已經是對她們一種極好的報複。
冠冕堂皇的祝語說完,便是琴瑟清逸奏起,舞姬翩然起舞,眾人享受佳肴美酒。歌舞美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笙歌燕舞間,白臂婀娜,身姿妖嬈。七彩絹衣在殿內四處飄動如嬌柔的波轂,繽紛蕩漾。
這是眉莊病愈後第一次出席這樣盛大的宴會,她的身體恢複的甚好,隻是人略微消瘦了一些,容色也更沉靜,如波瀾不驚的一湖靜水,默默坐於席間獨自飲酒。
如今的眉莊,已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得意光景。榮寵僥幸,亦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般時事遷移,並無穩固之說。想來她亦明白,所以縱使複起,性子也越發內斂低調,像是不願再引人注目。
隻有我知道,她內心那股憤懣抑鬱的怒火是如何在熊熊燃燒。
酒至半酣,歌舞也覺得發膩。見過眾人,獨不見清河王玄清在座,亦無人知曉他去向。玄淩也隻是付之一笑:“這個六弟又不曉得去哪裡了。”
我亦不願意去留心,他於我,不過是叔嫂之份,縱然惟獨他目睹開解我隱藏的心傷,縱然他有一星半點的不可言說的情意於我,我亦隻能裝作無知無覺,如同對待溫實初一般。
山中人兮芳杜若,我並非是山中幽穀間寂寞開放的杜若,而是帝王瑤池天邊一枝被折在手中的海棠。名花有主,何況人哉!都是不可改變的;亦無力、無需去改變。
隻是宮闈紛飛的傷心和失落處,總會輾轉憶起桐花台一角皎潔的夕顏和夏夜湖中最後一季的荷花,那種盛放得太過熱烈而即將頹敗的甜香,仿佛依舊在鼻尖凝固。
神思恍惚間,見眾人的熱鬨間汝南王的正妃賀氏偏坐一隅神色鬱鬱卻一言不發。我迎上前低聲相問:“王妃身子不適麼?”
她見是我,微顯尷尬,極力壓低聲音道:“妾身失儀,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
我點頭會意,借口更衣拉了她的手至偏殿無人處扶她歇下。賀妃歉然道:“娘娘芳誕,妾身掃娘娘的興了。”
我含笑,溫和道:“王妃勿要這樣說,誰沒有三災六病呢,吃了藥好了就是了。”又問:“王妃平日是吃天王保心丹麼?”她點頭稱是。我旋即招手命流朱回去取藥,道:“王妃稍耐片刻,藥馬上就拿來。”說著親自倒了溫水與她服下。
她半是感激半是惶惑,“勞動娘娘玉手,實在不敢當。”
我道:“在外本宮與王妃是君臣,在內卻是至親,哪裡說得上勞動不勞動這樣見外的話呢。王爺征戰在外,王妃應該善自珍重才是。”
我忽然被她眉心吸引,葳蕤一點淺紅,正是與我眉心如出一轍的“姣梨妝”,不由好奇:“宮外也盛行此妝麼?”
她和靜微笑:“如今宮中與各地都風行以‘姣梨妝’為美,不僅可效仿娘娘美貌,亦以此求夫妻和順,可是一段佳話呢。”
我縱然自矜,聽得這樣的話,自然也高興自得的。
很快藥就拿來了,賀氏服下後果然臉色好轉。她微笑道:“常聽說娘娘最得皇上寵幸,不想竟是這樣隨和,難怪皇上這樣喜歡。”汝南王生性狷介陰冷,王妃卻是極和善溫柔的一個人,倒叫我刮目相看。
就這樣絮絮說起,賀妃身子原本壯健,隻是生下世子時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所以纏綿反複久不得愈。我也是有身孕的人,說起子嗣一事,不由談得興起,嚦嚦說了許久,兩人十分投緣。
汝南王是華妃身後最強大的勢力,我一向十分忌憚,不料今日機緣巧合得了賀妃的人緣,竟也投趣。然而再投緣,她終究是汝南王的正妃,我的親近便也悄然無聲的隱匿了幾分保留。直到玄淩派人來請,又約定了時常來我宮中閒坐說話,這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