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冷月(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9705 字 6個月前

我忙道:“是我不好,衝撞了陸姐姐。”

她身邊閃出一陣嬌媚而輕狂的輕笑,我想亦不用想,便知道是秦芳儀在了。秦芳儀是陸昭儀的遠房表妹,而她心性窄小,前次在皇後殿外爭執必然被她視作莫大的過節。眼下她在,必然會不失時機報複於我,今日的事算是麻煩了。

果然秦芳儀作勢行了半個禮,掩嘴輕笑著,拖長了尾音道:“嬪妾道是誰呢?原來是皇上從前最喜歡的貴嬪娘娘呀,難怪啊難怪,貴人走路多橫行麼。”

她刻意在“從前”二字是說得腔調十足,諷刺我如今的失寵。這次是我無心衝撞在前,少不得忍氣吞聲道:“請陸姐姐見諒。”

陸昭儀尚未開口,秦芳儀故作奇怪地上上下下打量著我,道:“喲!貴嬪娘娘這喊得是哪門子姐姐呀,昭儀表姐可是隻有嬪妾這一個妹妹,什麼時候娘娘也來湊這份熱鬨了呢?”我心頭萌發怒意,縱然我今日落魄,你又何需這般苦苦相逼,想我昔日得意時,也並未有半分踩低你,怎的我一失寵,你卻次次來招惹不休。然而陸昭儀在,我終究還是屏住了心頭的惱怒。

秦芳儀見我不說話,越發得意,道:“貴嬪娘娘不是一向最講究規矩尊卑的麼,怎麼見了嬪妾表姐不稱呼一聲‘娘娘’,也不自稱‘嬪妾’了呢?”

我微微舉目,正迎上她笑容得意的臉龐,陸昭儀隻沉著臉一言不發。我們三人說到底都已是沒有皇恩眷顧的女子了,同是天涯淪落,又何必這樣彼此苦苦為難。

秦芳儀自然不會想到這一層,今日有她表姐為她撐腰,又是我先理虧,她自然是視作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怎肯輕輕放過。

於是我端正行了一禮,隻對著陸昭儀道:“嬪妾失禮,請昭儀娘娘恕罪。”

陸昭儀點了點頭算是諒解,道:“罷了,你走吧。”

我正欲起身,秦芳儀忙道:“表姐,她無理在先,你怎麼就讓她這麼走了?”

陸昭儀微有驚訝,望著秦芳儀道:“算了,本宮哪有心思站在冷風口和她折騰。讓她走便是了。”

秦芳儀抿嘴急道:“表姐糊塗了!如今慕容妃不得皇上寵愛,敬妃庸庸碌碌,端妃藥罐子一個,三妃之下就是以您為尊了。表姐若是現在不拿出九嬪之首的款兒來服眾立威,以後宮裡誰還記得你這個昭儀娘娘哪。”她微微一笑,湊近了陸昭儀道:“過去皇上最喜歡慕容妃雷厲風行的樣子,說不定表姐這一立威,皇上又喜歡你了呢。”她又恨恨追上一句:“表姐,她得寵的時候皇上可冷落了我們不少呢!”

陸昭儀明顯被說動,臉上微露喜色,瞬間又冷怒,道:“表妹果然聰明。”

我聞言苦笑,玄淩喜歡慕容妃,未必真是因為她果決的性子。陸昭儀沒有慕容妃的身世容貌,卻欲仿慕容妃之行,真的愚蠢可笑之極。

陸昭儀端正神色,刹那間威風凜凜道:“你就給本宮跪在這風口裡好好思過。”她回頭喚一個宮女:“燕兒,給本宮盯著她跪足半個時辰才許起身。”

半個時辰!又是跪半個時辰!我的惱與恨瞬間湧上心頭,她真把自己當作了當日的皙華夫人麼?

陸昭儀施施然離開,秦芳儀跟隨兩步,轉頭道:“貴嬪娘娘如今沒有身孕,是跪不壞身子的,想來無妨。”她的話如芒刺直紮我心扉之中,猛然又回憶起那一日在宓秀宮難言的傷痛,頓時神色僵在了那裡。秦芳儀說著媚然一笑,做出了一個讓我震驚又痛恨無比的行為,她輕輕啟櫻桃紅唇,“撲”地一聲將一口口水唾在我麵上。

奇恥大辱!我瞬間緊緊閉上雙目,迅速轉開的臉並不能避開她蓄意的唾麵之辱,那一口口水落在了我的耳側。她愉快的笑了,笑得得意而放肆,一邊笑一邊道:“貴嬪娘娘可不要生氣啊,嬪妾是受昭儀娘娘命教訓娘娘的,這一點口水就請娘娘笑納吧。”

我冷冷轉過臉,用力盯著她帶笑的臉。即便當初對麗貴嬪,我也沒有如此憎惡。她被我的目光震懾,不免有些害怕,一時訥訥,很快又嗤笑著彎下腰來對道:“娘娘彆瞪著嬪妾呀!難道——你還以為你是過去的莞貴嬪麼?”

她笑著走了,笑聲在空洞的風聲嗚咽的永巷裡格外刺耳。口水的溫熱在冷風裡很快變得冰涼而乾澀,濕潤慢慢滑落、慢慢被風乾的感覺使耳側的皮膚有僵硬的麻木。偶爾有三三兩兩的下等宮人經過,用冷漠、好奇而輕蔑的目光掃視過。

看守我的宮女燕兒有局促的不安,小聲道:“娘娘,要不起來吧?奴婢不會說出去的。”我搖頭,也沒有用手去擦拭耳邊的口水,隻是依舊跪在風口,保持著腰身筆直的姿勢,頭腦中是近乎殘酷的冷靜。

是,我是一個沒有子嗣,也沒有夫君疼惜的女子。我是這個深宮裡的女子,一個已經失去了君王寵愛的女子。我什麼也沒有,唯一有的,就是我腔子裡這一口熱氣和我的頭腦,再沒有彆的可以依靠,人人自危,人人朝不保夕,人人拜高踩低。

因為我沒有君王的寵愛,因為我在君王身上奢求少女時代夢想的愛情,因為我的心還柔弱且不夠防備,因為我天真並且幼稚。所以我不能為我的孩子和姐妹報仇;所以我被壓製,甚至被位分低於我的女子唾麵羞辱;所以我的境遇,離冷宮隻剩下幾步之遙。

夠了,已經足夠了。我不能被人踩到塵土的底處;冷宮的景象讓我觸目驚心;而芳嬪的淒涼悲慘,更不能成為我的未來。

我的視線緩緩移出,定格在遠處慕容妃的宮殿。她還活著,活得好好的,說不定哪天又會翻身而起再度獲寵。我的孩子,不能這樣白白死去。冷宮,亦不能成為我甄嬛老死的歸宿。即便我要死,也要看著我所憎恨的人死在我的前麵祭告我無辜早亡的孩子和姊妹。

半個時辰已經到了,堅持站起酸疼的腿,整理衣裙,端正儀容。燕兒扶住我,低聲歉意道:“娘娘受苦了,我們娘娘平日裡並不這樣的。”

我神色平靜,看著這個其實與我年齡相仿的宮女,漠漠一笑:“你會因為你現在的善心得到好報。”她聽不懂,臉上隻是一種單純的不安和局促。

我獨自離開。

我的傷心和消沉已經足夠了。對著陸昭儀跪下去的那個避世隱忍的甄嬛已經死了,站起來的,是另一個甄嬛。

我不會再為男人的薄幸哭泣,也不會為少女夢中的情愛傷神,更不會對她所痛恨的人容忍不發。這樣的我,將更適合活在在冷漠而殘忍的後宮裡。

耳邊的口水我沒有擦去,讓它留著便了。讓我牢記這一刻屈辱的感覺,來日,她們會因為羞辱我的快感而付出沉重的代價。

回到宮中,我吩咐槿汐搬離了棠梨宮的正殿,把旁邊的飲綠軒打掃了出來暫時居住。

浣碧勸我道:“飲綠軒地方窄小,況且又陰涼,夏日乘涼是最好的,這個時候住進去怕不太合時宜吧。”

我用柔軟的棉布仔細擦拭“長相思”的每一根琴弦,微微一笑道:“我本來就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啊。”浣碧無言,也不敢再深勸。

幾日後,我吩咐了小允子和小連子幫我去捕捉這個時節已經很少有的蝴蝶,他們對我怪異的決定有些意外和吃驚,道:“蝴蝶不是秋天這個時節的東西啊。”

我俯在妝台前,細心描摹遠山黛的眉型。如今的我,已經用不上螺子黛這樣昂貴的畫眉物事了。遠山眉,那是去年,玄淩為我親手畫就的,何等情意綿綿。其實我並不怎麼喜歡,我的眉毛適合的也是柳葉眉。隻是如今,我一筆一筆畫得無比工整和精心。還是要依靠他的寵愛的,是不是?我自嘲。如果沒有愛,我就要許許多多的寵,多得足以讓我在這個後宮裡好好存活下去。

懶懶把眉筆一拋,頭也不回對他們道:“蝴蝶,也是不合如今時宜的吧?但是我一定要,並且,必須足夠漂亮。”他們是不會拂逆我的想法的,儘管我的想法看起來這樣心血來潮,不合情理。

我微微一笑,就讓我這個不合時宜的人來演一場不合時宜的戲吧。

回首,朱闌玉砌之外。天邊,一彎冷月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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