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眉莊處歸來,我便終日有些悶悶的,那日去皇後宮中請安,眉莊不久便先辭了告退。我見她隻身先去,隻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並未和我照麵一句,心中頗有些空落落的失意。
皇後見機知意,溫言道:“沈容華最近對人總是這個樣子,莞貴嬪你也不必往心裡去。”
我勉強微笑,道:“大約是時氣所感,眉姐姐的身子總不大好,所以有些懶懶的。”
皇後微微一笑,道:“時氣所感是小事,隻是女人家身子嬌貴,得好好保養,彆和端妃一樣出了大毛病就不好了。”
她不提及端妃猶還可以,一朝提及,我驟然想起那一日玄淩對我說的華妃小產一事是皇後親自所調的藥,端妃不過是枉擔了虛名,心裡不由得砰然一動,暗暗心驚。皇後一向仁慈親厚,並不苛待嬪妃以及她們所出的子女,雖然我小產之後她也不過是袖手旁觀,又薦了陵容服侍玄淩,然而也不曾薄待於我。
我假意抬袖飲茶,微微舉眸窺視皇後,但見她一雙玉白纖手十指尖尖,皆以丹蔻染就通澈的玫瑰色,極鮮豔的一片片紅,如劍荷的花瓣。雙手尾指套的金鑲玉護甲上嵌著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微微一動,便如虹彩輝煌劃過。
我微一凝神,如此曼妙的一雙手,是如何調製那一碗置幼小生命於死地的苦澀湯藥。儘管那是華妃的孩子,身為天下之母卻為保全夫君的皇位親手做這樣的事,是怎樣的愛或殘忍?
我惶惑,若是設身處地換做是我,我能否下得了手,在湯藥裡加入一味紅花或是彆的?而這紅花,是否和皇後此刻殷紅的指甲是同樣的顏色?
我隻是出神,皇後道:“貴嬪怎麼在發呆了?不必為沈容華的身體耿耿於懷了。聽說貴嬪宮中海棠花開得極好,今日諸位姐妹得空,不如一起去你宮中閒坐吧。”
我忙回過神,笑道:“皇後與諸位姐姐雅興,妹妹求之不得呢。”
於是一行人依依而行。殿閣中四麵帷簾高高卷起,晨光熹微迷離,瑩心殿前兩株西府海棠開得遮天匝地,花豐葉茂,柔枝綽約,嫣紅花朵英英如胭脂,縷縷香氣由殿外緩緩溢進,充盈內室,清幽香氣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皇後合手而笑,興味盎然,道:“海棠為花中佳品,嬌而不媚,莊而不肅,非若他花治容不正者可擬。貴嬪的棠梨宮的確是個絕妙的所在。”
我的雙頰盈滿恬美的微笑,向皇後道:“若非皇後娘娘當日指了這棠梨宮給臣妾,臣妾又安有今日美景可賞呢,正該多謝皇後娘娘。”
皇後著湖水色壽山福海暗花綾衣,一雙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凰步搖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動,一手指著我笑道:“咱們後宮的姐妹裡,就莞妹妹說話最讓人聽著舒服。”
欣貴嬪抿嘴兒一笑:“我們淑和帝姬如今五歲大,滿嘴裡咬著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如此一說,眾人皆笑了出來。
我含羞笑道:“欣姐姐說話最愛取笑人,妹妹生性耿直,說的是甜話也是實話。這實話若是聽在合心人的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聽在心有彆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裡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總是得罪了人也不曉得。”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漿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這話又象是拐著彎兒誇人呢。”
陵容站在皇後身後,彎了一枝海棠花輕嗅,回首細聲細氣道:“姐姐說的話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歡的人便說是甜,不喜歡的就覺著酸澀。不過是各人的心思罷了。”
我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安妹妹說得不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罷了。”
她的笑微有些訕訕的,隨手自盤中拈了一顆櫻桃吃了,道:“好甜嗬。”我微微瞬目,瞧著她但笑不語。
棠梨宮畢竟狹小了些,我進封貴嬪之後也未曾著意加以修葺,隻把原來“瑩心堂”的堂名換作了殿名,此時皇後帶著四五個妃嬪,又盈盈立了一殿的侍女宮婢,雲鬟霧鬢,香風影動,又命了年幼的宮女在庭院裡踢羽毛毽子,一時間鶯聲笑語續續不斷。
正熱鬨著,忽聞外頭一聲大哭,原本守在外頭的宮女內監一同喧嘩起來,皇後隱然蹙眉,我壓住不快之色,低聲問槿汐道:“什麼事?”
話音未落,卻見儀門下奔進一人來。我登時喝道:“誰這樣無禮!外頭怎不攔住?不曉得皇後娘娘在這裡麼!”
那人奔至我眼前,抬起頭來一看,竟是嫂嫂薛茜桃。她悲呼一聲:“貴嬪娘娘——”整個人都匍匐在了地上。
我又氣又急又心疼,忙著左右的人扶了嫂嫂起來,道:“現放著皇後和幾位娘娘在這裡,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這樣子成什麼體統!”
皇後忙道:“有了身孕的人了,究竟什麼事鬨成這樣?!”
嫂嫂被人攙起,我才看清她的模樣,滿麵風塵仆仆,哭得和淚人兒一般,一件寬鬆的縐綢外袍被揉搓得稀皺,四個多月的身孕體量一望即知。頭發散亂披在身後,雖然淩亂狼狽,然而雙目灼灼有神,大家風範猶未散儘。嫂嫂見皇後和幾位妃嬪皆在,忙整衣退開一步,施了一禮。然而一見我,眼中淚水滾滾落下,悲不自禁,哭道:“娘娘!請娘娘為妾身做主。”
我勸道:“嫂嫂有話好說罷,何苦來。”於是命槿汐親自安置了她坐下,我問道:“究竟是什麼事?皇後娘娘在此,嫂嫂隻管說了來,必定會為你作主的。”
嫂嫂大聲悲哭,喊道:“夫君要休了我!”
休妻是大事。尤其是官吏世族之家,不可僅憑‘七出’之條就要休妻,必須高堂應允,族中共同議定。
我一驚,與皇後互視一眼,忙問道:“這是為什麼緣故呢?”
嫂嫂一時語塞,卻支支吾吾著說不出話來,隨她一同進來的侍婢道:“聽說那邊也有了一個月的身孕,少爺日日嚷著要納……那個女人為妾入府,少夫人雖然氣憤不過,為著她好歹懷了少爺的子嗣便去看她送些補品,誰曉得那女人十分囂張,對少夫人大大不敬。少夫人一氣之下就推了她一把,當時她還神清氣爽奚落少夫人。可是今日一早竟鬨了起來說少夫人推了一把就小產了。少爺大怒馬上就下了一紙休書要休了少夫人。”
嫂嫂失聲痛哭不已,舉手抹淚時衣袖一鬆露出幾條紫青傷痕。我眼尖,一把卷起嫂嫂衣袖把手拉到麵前,道:“這是怎麼回事?”
嫂嫂見實在瞞不過,抽抽噎噎道:“為著我不肯,夫君還動手了。”
欣貴嬪在一旁“嗨”了一聲,快言快語道:“這算什麼男人!這就動上手了?誰曉得那孩子是怎麼掉的,再說生下來也不過是個賤胚子。甄夫人這還有著身子呢。”
皇後看了她一眼,和顏悅色道:“欣貴嬪性子急,不過有句話也在理,那孩子怎麼掉的還是個未知之數,怎麼好貿然就休妻。何況那個女子的孩子是甄大人的,難道少夫人肚子裡那個就不是麼?這也未免太魯莽了。”
陵容默然聽了許久,道一句:“甄大人不至如此罷。”
陵容方說完這一句,外頭小連子進來道:“啟稟各位娘娘。外頭侍衛說甄大人來了,急著求見呢!”
皇後道:“哪一位甄大人?”
小連子道:“是我們娘娘的兄長甄大人。”
嫂嫂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哭求道:“娘娘您看,他也追進宮來了,隻怕非要休了我不可呢!”
我聽得哥哥來了,不由氣得柳眉倒豎,道:“這個糊塗人,竟被迷惑至此!宮裡也是他可以撒野的地方麼?嫂嫂彆慌。他來得正好,看本宮如何給他一個明白。”我向皇後道:“娘娘是後宮之主,這件事既然鬨到了這裡,就不是臣妾一個人的家事了。但求娘娘疼一疼臣妾,為臣妾和嫂嫂主持公道吧。”
皇後沉吟道:“既鬨到了眼前,本宮也不能撒手不管。去請了甄大人進來吧。”想了想又補充一句,“要兵甲儘卸。”
小連子垂手出去了。敬妃扯一扯欣貴嬪和陵容的衣袖,恭敬道:“臣妾們不宜無故會見外男,先退居內堂了。”
皇後頷首道:“好。且去裡頭避一避吧。”說著我便讓浣碧引了她們三個進內堂休息,她們的宮女也尾隨進去。
嫂嫂見了哥哥氣勢洶洶進來,先怯了幾分,起來行了妻子見夫的禮儀。哥哥卻掉頭不顧,隻向皇後和我行禮。
皇後見如此也皺了眉頭,一時也未發作,隻宣了哥哥一邊坐下。我不免話中有氣:“嫂嫂腹中有哥哥的骨肉,哥哥在人前就是這樣待她的嗎?那麼人後之狀可想而知。”
哥哥不聞則已,一聽之下瞬間變色道:“娘娘是臣的親妹妹,怎麼一味偏袒旁人!薛氏腹中是臣的骨肉,難道佳儀腹中死去的不是臣的親生孩子麼?!”
我自幼備受哥哥疼愛,進宮後兄妹間亦多了幾分君臣之禮,何曾被哥哥這樣當麵頂撞過。登時心頭怒火湧動:“哥哥說嫂嫂是旁人?嫂嫂是我甄家媳婦、你的結發妻子,怎好說旁人!那麼哥哥眼裡隻有那個煙花女子是心上眼中一刻也放不下的人麼?”我強壓著惱怒,道:“何況這孩子怎麼掉的還不清楚。嫂嫂從無大過、又有著身孕,難道哥哥忍心將她驅逐出門成為棄婦?”
哥哥目前一步,冷然從懷中掏出一紙雪白紙張,往嫂嫂麵前一擲:“這是休書!你拿了立刻就走。竟敢害我愛妾幼子,我不願再見你這蛇蠍婦人!”
皇後麵上肌肉悚然一跳,咳了一聲嚴肅道:“本宮與貴嬪麵前,甄大人也該注意言行。不該失了人臣之份。”
哥哥恭身道:“是臣謹記皇後娘娘教訓。”
嫂嫂掩麵哭泣,泣不成聲,委頓在地上。突然一個轉身,便欲往那棵盆口粗的海棠樹上撞上去。眼看就是血濺五步,我嚇得臉色也變了。幸好小連子眼疾手快,一挺身擋在了樹前,嫂嫂這才幸免於難。
哥哥雖然也有些害怕,怔了一怔,嫌惡之情立時溢於言表,甩一甩袖子不屑道:“一哭二鬨三上吊,當真是個無知婦人!俗氣可惡至極!”
如此場景,我這一驚非同小可,痛心不已,又聽哥哥出言無狀無情,心痛之外更是勃然大怒:“我甄家五代從未聽聞休妻一事。哥哥非要鬨出人命不可麼?皇上和親家薛大人那裡又要如何交代。”
哥哥隻冷冷看一眼嫂嫂,道:“如此賤人殺害臣的骨肉,臣勢必不與她再共處!”
我氣得說不出話,皇後著力安慰,嫂嫂搶地而哭,眾人忙不迭去拉,死活勸了下來。一時間場麵混亂,正當此時,陵容忽然閃身揭開帷幕,自內堂翩然而出。陵容排眾而上扶起嫂嫂,輕柔道:“少夫人切莫太傷心,好歹有皇後和貴嬪做主呢。少夫人什麼也不顧了,也得顧及腹中孩兒啊。為娘的十月辛苦,難道就要這樣一朝斷送麼?何況若是少夫人一死,甄大人的一世名聲就算是賠進去了。少夫人不可輕賤自己性命啊。”說著抬頭看了哥哥一眼。
哥哥眼神微有閃躲,隻避身不去看她,隻道:“小媛小主安好。”
嫂嫂見了陵容,不覺微微一怔,她身邊的侍婢已然“咦”了一聲,好奇出口道:“這位小主與那個佳儀姑娘真有兩分像呢。”
嫂嫂一愣,立刻厲聲嗬斥道:“不許胡說冒犯小主。”說著稍稍止住了哭,哽咽道:“奴婢不懂規矩,叫小主見怪了。”
陵容微微一笑搖頭,用自己的絹子為嫂嫂拭去麵上淚痕,道:“不妨事的。但請少夫人與我一同入內洗漱整齊吧,這樣恐奴才們見了笑話啊。”我略點頭,嫂嫂依言進去了。
陵容盈盈行了幾步,又回身向哥哥道:“我雖未見過大人口中所說的佳儀姑娘,但以大人的眼光,必定是風華佳人。隻是我冒昧奉勸大人一句:新歡雖好,也切莫忘了舊人啊。難道大人全然忘了昔日舊情麼?”
哥哥神情頗有觸動,刹那無言以對,隻立在當地。陵容也不再多言,隻扶了嫂嫂施施然又複入內。
一時場麵清靜,我好言相勸道:“安小媛的話哥哥聽了也該醍醐灌頂了吧。本宮勸哥哥一句,這孩子怎麼沒的尚不可知。哥哥與她來往不過兩月,怎麼突然有了身孕又突然沒了,安知不是有什麼詭計在內。嫂嫂向來賢淑,哥哥若要納妾必不會反對,可也要好人家的女子正經聘了來,怎麼也得等嫂嫂生產完了出月才好。為一個出生卑賤、倚門賣笑的煙花女子鬨得沸反盈天、家中失和成什麼體統呢。”
哥哥先還靜靜聽著,末了漸漸泛起痛恨之色,生硬道:“貴嬪娘娘要維護薛氏也就罷了,何必句句針對佳儀。人人覺得佳儀出身卑賤,臣卻覺得她良善溫柔就好。娘娘對自己不喜之人說話這般刻薄,恕臣不敢聽聞。”
我顧著皇後在側,極力忍耐道:“那麼哥哥妄聽人言而要休離結發妻子,本宮就更不敢聽了。既然哥哥說佳儀是良善直人,那麼試問良善之人是否應當馴順於正妻,怎麼會挑撥得父子失和、夫妻離異呢?”我越說越是激憤,紅了眼圈道:“本宮瞧著哥哥倒象是衝著本宮來的,難道哥哥耿耿於懷的是嫂嫂當年是本宮所指,不稱你的心意麼?才要借著今日此事泄憤。”說著心下難受,不由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皇後見我難過,忙拉住我低聲道:“你瞧瞧你這和事老做的,沒勸和彆人反倒把自己招哭了,還怎麼勸人呢。”於是回頭申斥哥哥道:“甄大人雖是兄長卻也是臣子,在貴嬪麵前怎可這樣無禮犯上,忘了君臣之儀!”
哥哥昂然道:“既然貴嬪娘娘自己說了出來,臣也不用再掩飾了。當年娘娘一意孤行為臣選娶名門,卻不顧臣與薛氏素未謀麵就草草定下親事,以致有今日之禍。臣忍耐至今,斷斷不能再和薛氏共處,也望皇後娘娘明鑒。”哥哥說了這番話出來,自己也平靜了許多,隻是目色陰沉,似有烏雲層迭。
這樣冷寂而疏離的相對,隻聽見內堂有茶盞碎地之聲,嫂嫂冷然而出,神色如冰,不似方才。她早已梳洗清爽,麵色蒼白如紙,拍手道:“好好好!今日你總算說了出來。原來咱們夫妻相處日久,你總是對我心有芥蒂。我薛茜桃自與你成婚以來一直恪守婦道、孝養尊長。今日你說得明白,心中從未有我,咱們再做夫妻也是無益,不用你一紙休書——甄珩!我與你恩斷義絕便了。”